《3你不是一个俗人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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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不是一个俗人 -王朔-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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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瞧,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众人指着小白人笑。
    “还是冯先生有高招,一下就解决了问题。”美萍对马青说,“你真该跟人好好学学。

    “是,”马青道:“不承认有差距不行。”
    “舒坦了么哥们儿?”冯小刚问小白人。
    小白人掩嘴笑个不停,一边热烈地和冯小刚握手,“舒坦了舒坦了,从未有过的舒坦。
哥们儿你真行,有您这碗酒垫底,这些年受到的委屈我都不计较了。”
    “跟那些俗人计较什么!”
                                   四
    “累,真累,这么一天拿下来比治理一个小国还累。”马青大声喊,“谁说捧人不是体力劳动?”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家都像被扎了的轮胎瘪了下去,个个精神颓靡,瘫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闭目养神或长吁短叹,丁小鲁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看我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杨重张大嘴让美萍看。
    “哟,真起了一泡。”美萍说,“给你涂点紫药水。”
    她拿棉签蘸了紫药水小心翼翼地涂在杨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杨重用浙江官话骂了一句,试试自己的嘴是否依然开合自如。
    “挂花了?”马青走过来看看杨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说,“捧你一道,慰问慰问。”
    “别,别,咱们之间就别来这套了。”
    “特别是咱们之间,更该以身作则,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搞特殊化。我对你有意见——你工作起来怎么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痒痒闲得难受?”杨重乜斜着眼睛道,“别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里也就是杨重头脑最清醒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越不叫你干什么你还非干什么。”杨重急了,“烦不烦呀?下了班也不让人清静。”
    “杨重,你要干吗?”于观在一边冷冷地开口,“同志们捧你也是因为爱护你,你什么态度?”
    “我不需要!”杨重阴沉着脸冲于观道,“我谢你们了。”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一个工作态度问题。”于观厉声道,“如何摆正捧人和挨捧的关系问题!”
    “现在是下班时间。”
    “作为一个好的吹捧家就没有上下班之分,随时随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听不得肉麻吹捧,听见就起鸡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能怕自己传染上疾病?”
    听到他们两人吵起来,丁小鲁忙劝,“吵什么呀?都累了一天,你们怎么一点不注意保护嗓子?”
    “你少搞无原则的一团和气!”于观一挥手。
    “怎么冲我来了?”丁小鲁不满地瞪了于观一眼,“于观我觉得你最近火气太大,虽然工作累点也不该对同志动不动发脾气,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分。你的行为很不像一个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为捧人伤和气。”刘美萍也过来相劝。她看到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边,拉着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鲁也跟着笑,“是呵,你一开始目标就选错,捧人应该先捧小姐呀。”
    马青本来被杨重倔得挺没趣儿,一见两位女士热情相邀,只得强打精神堆出一脸笑:
    “那好,我就捧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可要开始了。”
    “你等我靠墙站好了,我这人一捧就晕。”
    马青对丁小鲁说:“没见美萍前,不知道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么,查遍所有辞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见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够刺激。”丁小鲁笑说。
    “我从小就特爱幻想,一见美萍,一点想法都没有了,从此变得特别实际。”
    “你说的还不如我呢。”丁小鲁笑道,“应该这么说:我一见美萍连生活的信心都没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没出声的冯小刚远远地开口,语调浑厚,充满深情,犹如赵忠祥播讲《动物世界》:
    “我每回都是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则就要脱口喊出:美!美!口齿流利的人偏在这个词上结巴。”
    一屋人开怀大笑,连于观、杨重也忍不住笑了。
    “还得属冯先生,一语中的。”丁小鲁笑问美萍,“还走得动道么?”
    “劳驾你搀我一把。”美萍作痴醉、沉迷状。
    “我觉得我们捧来捧去却忘了一个最该捧的人。”丁小鲁看着冯小刚笑,“此人劳苦功高,没有他也没有我们的今天。”
    “对,咱们怎么把冯师忘了?”于观笑叫,“这样的人不捧还有什么人可以捧呢?”
    “冯先生,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美萍大惊小怪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我先天心脏有点缺损。”冯小刚挺直腰坐正,“来吧,几句捧还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冯先生,”丁小鲁道,“我们几个就算您带的研究生?”
    “可以。”
    “冯师凡一张嘴,我心中便涌出一句文言感叹:真奇男子也!”于观笑道。
    “冯师死后,哪儿都可以烧,惟独这张嘴一定要割下来,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鲁道。
    “或者修个墓,”马青也道,“立座碑,请启功先生写个字,碑后用阴文历数此嘴生平。伟人不都有三两个衣冠冢么?修个嘴冢我觉得不过分。”
    “那就拜托了。”冯小刚拱拱手,“我这把骨头你们扬哪儿去都可以,独这嘴我也觉得好,舍不得。记住,一定找一福尔马林瓶子给我泡上,别回头二百年后烂了。”
    “不用,您那是铁嘴,烂不了。”于观道,“我倒建议像泡野山参似地泡在酒里,嘴笨不会说巧话的喝上一盅保管变八哥。”
    “诸位诸位,”丁小鲁叫道,“我建议现在就给冯师拟篇铭文,一旦冯师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纷纷来了情绪,“拟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师冯小刚之嘴萌生于二十世纪中叶,”丁小鲁笑瞅着冯小刚一句一顿地说,“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蕴;栉风沐雨,含辛茹苦……”
    “历尽甜酸苦辣,品遍软硬冷热;”于观接上来摇头晃脑地吟道,“吐故纳新,咬韧嚼脆;凡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种种遭遇,不堪回首。终于蜕皮……”
    “结痂。”丁小鲁捶胸高叫。
    “长茧。”美萍笑弯了腰。
    “覆鳞,角化!”马青接着补充,“几经淬火,千锤百炼……”
    “得一铁嘴钢牙!”于观不容分说,厉声高叫盖住他人喧嚣,“唇红齿白,口舌生香;能吐芝兰之芬馥,堪效百鸟之宛转,嘤嘤动听,如抹蜜糖;耕云播雨,扬是传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鲁几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见人爱,视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冯师,你就差再拿一个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了,那样这篇铭文就算做足了文章。”杨重道。
    “已经很好了。”冯小刚微微一笑,“已经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这嘴谢谢你们。如果将来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设一偏殿供奉诸位,我等数人共享祭祀岂不大快人心?”
                                   五
    “发学习材料了呵。”
    次日刚上班,美萍便捧着一摞《祝词贺语辞典》发给大家。
    “都认真学习呵,回头我要一一检查你们的学习体会的。”她边分发边说。
    马青正在和丁小鲁谈工作:
    “五星上将的军服有了,M-1步枪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现在就差几身中将、少将的军服。我到北影道具库看了,美式军装都被上戏的剧组借出去了,只有国民党的军服。”
    “国民党的也可以。”丁小鲁说,“但一定得是解放战争时期的。”
    “行刑室也联系了。”马青又说,“老虎凳、竹签子、麻绳皮鞭都搞到了,再买把烙铁就齐了,先说好不可能完全尊重历史,烙铁只能电烙铁。”
    “可以,”丁小鲁说,“大概齐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法场呢?和菜市口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呵,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究了,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问题。”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不服气地小声嘟哝。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
    “前一段的工作情况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阶段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种互相吹捧的气氛。正人先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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