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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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王朔-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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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点怜借之情。

  我不感到羞愧,只是一种沮丧,一份没精打采,连占了点小便宜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无聊,像吃了很多又都吐光了之后那种空虚。

  第二天早晨,潘佑军和两个姑娘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约时间再来。我一个人趴在床上,脑子空空如也。后来,在上班的路上,我认为自己是够卑鄙的。

  下班后我没再去找潘佑军,直接回家了。

  门锁着,杜梅不在家。

  我开了门进去,随便弄了点东西吃,坐下看电视。我很久没有真正在这个家呆上一会儿了。我边吃边打量这个家。看着看着发现有些异样,也说不上变化在什么地方,只是觉得和我熟悉的那个家不同了,陌生了。我放下盘子仔细瞅了半天,蓦地发现是那些小织物小绣垫没有了。所有家具、器皿都赤裸裸摆在原处。露出原有的质地、纹路、迭痕和污垢,旧了,粗糙了,狰狞了。这发现使我触目惊心。

  “新闻联播”完了,杜梅仍未回来。我坐不住了,出门去院里溜达。

  天已经暗了,灯光球场开着灯,警卫排的战士在和附近一所中学的校队打篮球,球场边围着很多人在看。

  我走过去,在人群中发现贾玲。她扭脸看见我,便出了人群向我走来。

  “看见杜梅了么?”我问她。

  “她一下班就出去了,会不会去她姨家了?”她的脸在暮色中带有几分忧伤。

  “哪儿和哪儿赛?”
  “你们怎么了?”她看着我。

  “没事,挺好。”
  “何必闹成这样呢?原来不是挺好?多不容易呀,能凑到一起。”
  我心中一动,不禁感触,要是杜梅能像贾玲这么善解人意,哪怕脾性随和点,我又何至于……
  我无言地看她一眼,低头走开。

  她又回去看球。

  将近10点钟,杜梅回来了,大概她在外边看见屋里亮着灯,知道我在家,所以一进屋就是满脸凛然之色。

  “回来了?”
  她没理我。

  “我觉得,我想了又想,咱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她拿了脸盆毛巾和牙具就出了门,把门“哐”地带上,到水房洗漱去了。

  我耐心地等她。

  片刻,她端了半盆凉水回来,放在地上,我拿起暖瓶,她一把夺过去,把半暖瓶热水倒进盆里,自己坐在床上,拘起裤腿,开始脱袜子。

  “你不想跟我谈谈么?”
  两只丝袜一前一后扔到我旁边的沙发上。

  “你不要认为我对现在这种样子无动于衷无所谓。”
  她两只脚把水撩得哗哗响。

  “这是干嘛呢?离又不离,谈又不离,谈又不谈,就打算这么耗到哪天耗一辈子么?”我蓦地立起,喉头一阵哽咽。

  这时,她擦着腿慢悠悠地说话了:“噢,你着急了。你怎么不出去玩了?出去玩多开心呀?何必回来跟我着急?”
  “你别用这种口气,我今天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站起来,一步跨过洗脚盆:“这不是你惯用的口气?”
  她端起脚盆往外走,我把她拦住。

  “你就不急?你觉得这样挺好,挺舒服?”
  “我觉得这样挺好,谁也不管谁,爱干吗干吗,也用不着一天老吵架了。”她出门把水泼在走廊里。

  “算了算了。”我站在原地对自己烦躁道,”离了算了,这样也没意思。哎,杜梅,我们还是离了吧。”
  杜梅拎着盆进来,把盆“咣朗”一声扔进一摞盆里:“不离,你有本事就让法院判吧。”
  你这是折磨谁呢?这么做你自己能得什么好处?”我跟着她的走动转身。

  “好玩。”她说,上床铺开被子拉到肩膀上躺下去。“就想看你难受。”
  她躺下后忽地又坐起,冲我大声说:“这回你甭想让我向你认错!”
  说完蒙头大睡。

  “喊——”我哭笑不得地走到沙发前脱衣:“不谈算了。”
  第二天晚上,我正躺在长沙发上就着台灯看书,她下床主动走过来对我说:“我想谈。”
  我连忙和下书,坐起来,眉开眼笑:“想谈好呵,坐吧。”
  她坐到一边的单沙发上,垂着眼睛问我:“你说咱们的感情还能维持么?”
  “照目前这个样子,我觉得没必要维持。这些天,我也很痛苦……”我伸手拿了一支烟,看到她诧异的目的,不由尴尬。“呵,我说的是这也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她拽过我被子上的毯子盖住自己。

  “怎么搞到这一步的?”我问她。

  她摇头:“不知道。”
  “当初我和你结婚的时候,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后就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当初我以为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说到这里,我动了点感情,眼睛也湿润了。

  杜梅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向我投来忧郁的一眼。

  “我也是。”
  我接着往下说:“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为一点小事就吵?
  和那些平等关系的人我们都不这样,都比较客气,善于容忍。

  偏偏我们反而互不容忍。”
  “不知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别人说什么哪怕冷嘲热讽我都不生气,就对你,我不能容忍你对我一点不好。”
  “可在一开始,你什么都能忍。”
  “那不一样,那不同。不单是我,你在那时对我也不像现在这样。那会儿你……那会儿你很温柔。”
  “我一直就是这样,并没有这会儿和那会儿的区别。我以为你那会儿很欣赏我这点。”
  “你的意思又是说责任在我了?”她怒气冲冲地反问。

  “不是,我是说我们都有责任。”
  “谁的责任更大一点呢?哪会儿你对我什么样?现在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想和你亲热点,可你毫无反应。”
  “我不愿意结婚后两个人还老是那么酸溜溜的。我有我的感情表达方式。你非逼我那么做我别扭。我有自己的好恶,我有权利按我自己的意愿处事为人,你不能强迫我,这也不代表我一定对你怀有反感。”
  “可你过去不这样。”她坚持道,“我们刚好的时候,你每天都亲我、抱我,就愿意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干,光呆着。那时候你说想我爱我一点都不难为情,张嘴就来,为什么你现在就觉得这一套酸了?”
  “根本没有‘那时候’!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我尖酸刻薄地指出,“你对现实失望,就躲入过去,没有一个过去,你就制造一个过去,在梦呓中把过去想像得无比辉煌,无比灿烂,一方面降以自慰,一方面借此指责我——自欺欺人!”
  “你连事实都不承认?”
  “好啦好啦,不争了,再急我们就又吵起来了,就算过去有……”
  “不是就算,而是就是有!”
  “就算有,难道你现在还想让我像过去那样:每天对你表忠心,痛哭流涕地跪在你面前,一天八百遍对你说:我爱你我爱你,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你烦不烦呀?”
  “我也没有非说要把这搞成仪式,形成制度。事实是你现在根本不爱我了,不是形,是从心里讨厌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这不是事实。”
  “就是事实,别以为别人都是傻瓜,看不出来,我对你还不够好?伺候你你伺候你喝,每天把一切都给你弄得好好的,家里的大小事不都是我在忙,用你操过一点心么?瞧你都胖了,还不满足?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上哪儿找我这么贤慧又能干的老婆?急不得人家说男人全是人家好——你找个潘佑军那样的老婆试试,就你这样的一天和她也过不下去。”
  “我没有否定你的丰功伟绩,我承担你做了很多事情。话又说回来了,这不是都是你该干的?你是主妇呵,在这个位置上你要不干,每天好吃懒做,走东家串西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你不能把应该做的算成恩德,你得算丑表功吧?”
  “我不是想给自己评功摆好。我做这些事是应该,我为你做我也愿意,再苦再累也心甘。人家图什么?不就图你念个好儿,别做了跟没看见一样。可是你呢?倒成冤家了——我寒心!”
  我倒一下给她说愣了,没词了,一肚子要和她好好理论一番的想法都被风扬了。我只是说:“这是你的逻辑,典型你的逻辑……”
  “甭管谁逻辑,对不对呀?你不是说说:服从真理。我今天也不是要跟人算账的,目的还是想把这个家维持下去。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你还是爱我的,对我有感情的,我没说错吧?”
  “是,当然有感情,这么长时间了。可这个问题十分复杂。”
  我想了一下,尽管这个话很难说,但我还是决定开诚布公,不要最后又糊涂了事。

  “我看没什么复杂的。”杜梅又说,“只要感情还在,我们双方又都能从今天起从头做起,重新做起,就不会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杜梅又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总说‘双方’、‘双方’,好像是在谈判,其实我们是一家人。”
  “你还爱我对么?你还爱我对么?”她反复盯着我问。

  我发觉当我面对她时我缺乏应有的勇气和坦诚。忽然,我的思路顺了。

  “这与感情无关,这是两回事,虽然我还爱你但我照样无法忍受。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完!我承认你对我生活上照顾得很好。给我吃给我跑,婚后比婚前生活水平提高很多,这我不抱怨,瞧,我都胖了。但,我说了你别生气呵,但我不是一个衣食无忧就完事大吉的人。和你在一起,老实说,我精神上感到压抑。”
  我停下不说了,喝水。

  她说:“可是我并没有从精神上管制你,我还是想方设法想创造一个愉快的环境的,没事我们不也常去看电影,听音乐会?”
  “这是两回事。”
  “怎么是两回事?我觉得是一回事。你觉得我在思想上不关心你?”
  “不是!”我直接大声道,“我觉得你在思想上太关心我了!
  都快把我关心疯了!一天到晚就怕我不爱你,盯贼似地盯着我思想上的一举一动。稍有情绪变化,就疑虑重重,捕风捉影,旁敲侧击,公然发难,穷原间委,醍醐灌顶,寸草不生,一网打尽。杜小姐,你不是对我不好,你是对我太好了!你对我好得简直人粉身碎骨无以回报,而你又不是一个不要求回报的人!”
  “我没听明白,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夸你呢!说你好!你对我情重如山而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是高山仰止。你对我的‘好’给我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

  不客气地讲,你用你的‘爱’就象人们用道德杀寡妇一样奴役了我!我那么在乎每天下班回来能捏着小酒盅啃猪蹄子你坐在旁边含情脉脉地指着我?我那么在乎冬穿皮夏穿纱那么在乎被窝里有个热身子?向往的是想心所想,为心所为,不赔不嫌,平安周到。”
  “我明白了,你是怨我没有给你乱搞的自由。”
  “我操……好,好,你要非往这庸俗下流去想我也没办法。

  唉——有时候真是还不如和没心肝的人混在一起来得痛快。”
  “我觉得人有点变态。对我好还不行?非得对你恶狠狠的一天打着骂着你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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