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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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王朔-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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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我说:“我们政委。”
  然后把衬衣下摆在腹前松松地挽了个结,这样看上去不那么色情。

  我们到了街拐角处的那个大饭庄,进去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没发现潘佑军和他的女伴。

  “怎么回事?地方说错了?”她站在一厅大吃大喝的人们中间问。

  “不会吧?是说的这儿没错,这附近还有别的饭庄么?”
  “那就算了。”她掉头往外走。

  “别别,都来了,我请你吧。”
  正好靠窗的一桌人吃完,呼拉拉起身离席时我们便在杯盘狼藉的桌旁坐下。

  我们坐下又伸着脖子在大厅找了一遍潘佑军,杜梅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像个玩具竹节蛇,确实没有潘佑军,我们才规规矩矩坐好。

  “你好象不太爱说话?”杜梅说。

  我正在专心致志看菜谱,对前来收拾桌子的服务员点了几样菜,把菜谱递给杜梅:“你再看看。”
  杜梅不接菜谱,“我随便,吃什么都行。”
  我把菜谱还给服务员,说:“就这样儿吧,不够再添,转脸对杜梅说:“其实我挺爱说话的?只不过在生人面前话少——性格内向。”
  她“噢”了一声,看了眼窗外的街景。一辆越野吉普车在马路上猛地刹住,稍顷,一个长发男子从车顶杠下飞出,一骨碌面对面坐在车前马路上,两手抱着右膝神态痛苦地向一侧倒下。

  我刚喝了一大口冰镇啤酒,哇地一下从口鼻中喷出来,一脸酒沫儿,放下酒杯连连咳嗽着忙用餐巾纸擦揩鼻子。

  “呛着了。”我用餐巾纸用力擤着鼻涕说。

  “慢点喝。”她关照了我一句,全神贯注地看窗外。半个餐厅的人都伸着脖子瞪眼往外看,有好事者饭不吃了,撂下碗筷跑出去。

  一个端着鱼盘上菜的女服务员也歪着脖子看傻了,手里的鱼盘倾斜,汤汁一滴滴落在胁下正埋头吃喝的顾客头发上。

  那个神气十足长了一头好皮毛的汉子蓦地警觉。

  “像你这样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肯定送我们医院去了。”
  车祸现场已围起一圈人,警察也从路口的岗亭上下来;几个小伙子指着受伤者沿街飞奔;肇事司机愁眉苦脸地一边掏驾驶执照一边向警察解释。

  满餐厅的人都在互相捅着胳膊肘问:“死没死?”
  杜梅收回视线,瞅着我:“嘿你刚才说什么?”
  这一问倒也把我问楞了:“没说什么。”
  “以后你跟人有事可以找我。”她蛮有把握地对我说。

  “什么事?”
  “嗯……”她用手比划半天,也没比划出个形状。“没事就算了。

  “我能有什么事?”我说,“我能跟谁有事?”
  “你这么大岁数还没女朋友?”她似乎有些为我惋惜。

  “我哪么大岁数了?”我颇为不快,“我还觉我含苞欲放呢。”
  “噢。”她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来了兴致:“我们宿舍有一女孩不错,今天不五讲四美,她不在。我觉得她跟你挺合适的。哪天我介绍你跟她认识认识呀?”
  她说着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立刻站起来;“接班的时间到了,我得走了,谢谢你请我吃饭呵。”
  她转身匆匆走了。

  我结了帐,出门时又见她一头汗匆匆走回来。

  “落什么东西了?”我问她。

  “忘了留你一个电话了,到时候怎么找你呀?”她张着手掌对我说:“就写我手上吧。”
  “笔呢?”
  “噢,没笔。”她转身拦住一个过路人问:“同志,有笔么?”
  那人站住,浑身上下烈火地摸,似乎自己也不知道带笔没有,半天回答:“没带”。

  又过来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她又拦住人家小孩花言巧语地借笔。

  小学生从书包里翻出铅笔盒,她自己挑出一支圆珠笔交给我。

  我便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她的掌心上。

  她往医院走的路上,不时张开手掌歪着脑袋看。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看不上她?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人是不错,她要是一男的,我能和她成为特好的朋友。”
  “我觉得你这样特别不好,以貌取人。”
  “不不,我觉得我挺高尚的。要帮助一个同志吧,就要帮助最困难的同志。”我说着走过去把她床上拽起来,搂在怀里。

  她一边熟练地和我拥抱,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你是这么说的。可不是这么干的。
再考虑考虑,别匆忙下结论,多跟她接触几次你就知道她其实有多温柔,另外她也挺有钱的……”
  杜梅陶醉地和我接吻,闭着眼向后仰着头似在寂寞时深深地吸足了一口烟。

  外面天色尚亮,她们宿舍的光线已很昏暗。有些女兵在楼下打羽毛球,可以听到网拍击球的“嘭嘭”声和一阵阵骤然而起的清脆笑声。

  “我是不会和你性交的。”停了一下她又说:“除非你是我丈夫。”
  “这个容易,那就是吧。”我说着还是丢了手。

  “你别勉强。”她坐回床边,跷着二郎腿继续磕瓜子。“我不是有意考验你,你别害怕。”
  “我害怕?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怕。”我大声干笑。

  “哎”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要觉得扫兴,可以不理我,现在就走。”
  “没有,我不是,噢,你以为我就是专门来跟你干那事的?”
  我在她身边并排坐下,茫然看窗外。

  她把那袋奶油瓜子递给我,我抓了一把。

  “你别着急,现在我还没感觉呢。得等我什么时候有了感觉,我就去找你。”
  “行行,不急。”
  “现在咱们就好好坐着说会儿话吧。你知道我们宿舍见过你的女孩怎么说你么?说你特酸……”
  “你注意看杜梅。”
  我们站在街上,潘佑军眼角瞟着站在不远处高店屋檐下的杜梅小声对我说。

  “她站在阴处时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一旦太阳照到她脸——有没有一种刀出鞘的感觉?”
  我和杜梅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我有什么活动,譬如吃饭、很热闹的聚会或是当时很著名却又难得一见的电影便招呼上她。她有什么一个人办不了的或需要男人陪伴的事,譬如接站、去交通不便的地方取东西也叫上我。有时她值夜班就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在电话里聊上几个钟头,海阔天空地胡扯,最近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人和好玩的事,哪个医生对她有意了,我又认识了一个什么款式的姑娘。话题偶尔接触到性,我们也能用科学的态度热烈地不关痛痒地讨论一番。她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过:“真遗憾,我觉得跟你认识时间越长,咱们越不可能成为那种朋友。”
  “真遗撼。”我也说。“不过也无所谓,人生得一知已足矣。”
  我们从来不谈吴林栋,就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但我自己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我却更多地想吴林栋。我想像不出他是怎么和杜梅相处。据我所知,吴林栋是一个毫无羞耻,甚至有时对女人使用暴力的家伙。也许对这样一个人来说:事情倒简单。可别人不也认为我是个无耻的人么?很多场合找也确实是那样。但和杜梅没怎么费事我就变成了一个演说家一个政客一个知识分子,简言之,一个君子。

  人人都认为我和杜梅是情人,可我从第一接吻后连手都没碰过她。

  我为自己道德上的进化感到高兴。

  那天我正在上班,杜梅打来电话,让我马上到她那儿去一趟,带着哭腔说有事。我问她什么事我正在上班。她不说只是坚持要我立刻去。我跟她解释我走不开,能不能等下班之后。她说不行。可我确实走不开我再三跟她解释。她似乎很失望,没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其实我没什么需要的事,她打电话来时我正看《人民日报》上一篇艰涩的理论文章。我只是不想结我的上司一个自我满足的机会。我刚接电话露出要出去的意思,他就在一边搔首弄姿,把自己搞得庄严一些,只待我去请假,为难半天,斟吟半天,最后作体贴开明状鬼鬼祟祟地批准我——宁肯混到下班!
  下班后我随着人流出了公司大楼,才觉无聊。这时我看到杜梅在街对面的公共汽车站下车,穿过马路向挂着醒目大白木牌的公司门口走来。

  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像是一只鹤小心翼翼地涉水过河。

  她一看见我就笑了。当时天凉了,我穿着一身扣子指到脖颈的深色中山装,挟着个皮包,活像一个道貌岸然的国民党市党都委员。

  “本来就是小职员么。”我笑说,“办公室我还戴套神呢!”
  她仍是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副嘴脸。”
  我真被她这种率真、大方的态度,毫无一些姑娘的扭怩、斤斤计较。

  “请不动你,我就自己跑来了。”
  “什么事呵?”我问她。

  “没事,就是想你了,一个人在宿舍呆着忽然觉得空虚了。”她说完笑望着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
  我不说话,一把拉起她的胳膊就走。

  “今晚我不想回去了。”她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她们都回家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们那楼里还有老鼠。”
  小冷饮店里已经没几个顾客了,我们要的饮料也都喝光了,从下午5点起,我们吃了一顿好饭,看了一场好电影,又在这个冷饮店里坐了几个小时,吃遍了这家所有品种的冰激凌,花光了我们俩身上的所有钱,再要一瓶汽水也要不起了。

  可是我感到幸福,像好天气好酒一样让人周身舒坦。

  “去你家。”她要求说。

  在灯火通明的地铁车箱里,她靠着我的肩头睡着了。车箱里都是欢度完周末一起回家的恋人,一对一对依偎着喃喃私语。

  在我家黑黢黢的楼前,她像夜行的猫一样双目炯炯发光,上身挺得笔直,步履矫健。

  我轻轻地开锁,悄悄地进屋,连灯也没开,直接把她带进我房间,但还是被我那个做过情报监听工作的爹发现了,很快把我妈派过来了。

  我妈妈敲门把我叫出去,说有事跟我说。

  我怕她说出什么难听话,直接批评她:“你们干嘛总把人往坏处想呢?为什么到死也不相信人间有真诚?好啦好啦,知道知道,你家没出流氓,放心回去睡吧——我到别的房间去睡。”
  杜梅正坐在我的桌前开着台灯看书,我觉得这个姿态也大可不必。”
  我带她到卫生间洗脸刷牙,指给她我的毛巾和牙具。她自己带着全套盥洗用品,关了门洗了一遍,容光焕发地回到房间,她甚至换上了自己带的睡衣。

  她在我指定的床上眼安静地躺下休息。我坐在床头和她又聊了一会儿。我一边看着她说话同时非常想低头再次吻她,不知为什么总鼓不起勇气,那贯穿了今天一晚上一路的亲密无间的气氛忽然消失了、稀薄了、变味儿了。

  她侧身躺着望着我,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垂下眼帘。

  我客气地关门熄灯离去。

  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什么也设想,梦也没做一个。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捅醒,一睁眼看见杜梅睡眼惺松站在我床前用手背使劲揉眼睛。

  看到我睁开眼,她一句话没说爬上床钻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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