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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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王朔-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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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梅打着毛衣过来看了一眼,说我:“现了吧?”
  “好汉不赢头一板。”我胡撸了棋盘重新摆子。“让你一盘,高兴高兴。”
  “你别让我,真别让我了,自个也高兴高兴。”第二盘我又输了,贾玲笑道。

  “那我就真不让你了。”第三盘走了半天后,我说:“这盘还是让你吧。”
  我夸奖贾玲:“进步真快。看到年轻人这么有出息,我比自己赢棋还高兴。你下棋真有我年轻时候的神韵。”
  “都第几盘了?”杜梅问。

  贾玲伸出一巴掌。

  “你得算臭棋篓子了吧?连女的都赢不了。”
  “你别着急,我招儿都没使呢。”
  第六盘我终于取得了优势,逼得贾玲苦苦思索。

  “我可以负责地讲:你没戏了。”我含笑站起身喝茶点烟。

  “不能光输就完了。我为什么这么跳马?这都是有讲的。”
  贾玲推盘笑说:“只赢一盘,得意成这样。我是不忍再赢你,怕你想不开上吊。”
  “不在赢多少,看出功力来了吧?”我送贾玲出门时对她说:“以后想提高,就来找我,别不好意思。我不像他们,没架子,爱教着呢。”
  “你不说我跟你下棋把手都下臭了。”贾玲笑着离去。

  从此我和贾玲隔三差五就要会战一番。她不来我都要去硬拖她,堵着她们宿舍门下战表:“输怕了吧?不敢下了吧?”
  一天周末,我和贾玲恶战了一晚止。那天我攻势甚猛,几次和她在局数上战成平局。我已经不满足战术性的胜利,一定要获得整个战争的体胜。我对这次胜利已经盼望很久了。11点半时贾玲要走,被我拦住了。

  “那好,再下半小时,12点我一定走。”
  12点时她仍超出我一局。

  “再下半小时,12点半走,你现在走不够意思。”
  “你就让他赢吧。贾玲。”杜梅说。她先还感兴趣,看了一会儿,奚落了我几句,后来电视节目都播完了,她就上床躺着去了。

  “我是想让他赢,可他赢不了,除非我不走子儿了,等着他吃。”直到一点,我看贾玲实在困了,也没情绪再下,就让她走了。

  “别走了。”杜梅躺在床上说,“又不是外人,就睡这儿吧。”
  “那只好你睡地上了。”贾玲笑。

  “快追去呀。”贾玲走后,杜梅躺在床上乜着眼朝我说:
  “她们宿舍今晚就她一人。”
  说完她翻身朝里睡了。

  下次我领贾玲来下棋,一找棋,棋不见了。

  “棋呢?”我问杜梅。

  “不知道呵。”她睁大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转身又找,哪儿都没有。

  “是不是你给扔了?”
  “哎,你怎么这么说话?”杜梅笔顾一下,立刻严肃起来。

  “我扔棋干吗?你自己搁哪儿了?”
  “我就搁这桌子上了,怎么会没有了?这屋里就这么大地方。”
  “找不着算了。”贾玲说。“没棋不下了。”
  “不该呀,怎么会不见了?”我看杜梅。

  “你看我干吗?我又没拿你棋。”
  “这家里再没别人,我是不会动吧?你要也没动那咱们家就是进来过小偷。”
  “算了,我走了,我还有事。”
  “我真没拿,你怎么诬赖好人呀。”
  “这事儿真怪呵。”
  “我走了。”贾玲开门离去,朝我们笑笑。

  她走后,我们都很不高兴,杜梅阴着个脸。

  “你还不高兴?”
  “你冤枉我。”
  “得得啦,你那点小心眼谁还不知道?”
  杜梅把报纸一撕两半,下床就跑,被我一把拽住,声色俱厉地冲她吼。

  “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撕书撕报纸!”
  潘佑军一进门就对我说:“你看我给你把谁领来了?”
  肖超英微笑着在他身后出现低矮的门框使他进门得低着头。

  “哎哟,超英,你怎么回来了?”我忙跳下床,高兴地迎上去。“听说咱们军官来了,怎么没穿军装呵?怎么着,中校了还是上校?”
  “人家现在是上校了,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团副。”
  “上校怎么还是团副?”
  “开玩笑你还真信。”
  “副参谋长在师里。”肖超英嗓音低沉地说。打量着我的房子:“你这儿真够难找的。”
  “咳,进门就上炕炕,就这条件。”
  “你媳妇呢?”潘佑军问。“上班去了?”
  “今儿郊外杀人,她跟着她们医院的救护车去拉没主儿的尸体。”
  “干嘛呀?”肖超英问。

  我比划了一下刀子割肉的动作:“解剖用。”
  我让他们坐,倒茶递烟,看着肖超英笑:“不错呀,一点没耽误。”
  “正常。”肖超英道,”咱们那年兵没走的最次的也授少校了。”
  “有当将军的么?”
  “那倒没有。过去三连的那个叫崔国力的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刚提了大校:调到军区当作战部长。”
  “你怎么样?当将军有戏么?再混几年。”
  “不行,我这已经是到头了,再干几年就不干了。”
  “你媳妇已经转业了吧?”潘佑军问。

  “去年回来的,工作还没安排。”
  “她这种干政工的现在不是哪都要?又吃香了。”
  “不行,她这样高不高低不低的最不好安排,又是女的。

  我劝她别去机关了,进公司得了,可公司也不好进。得早点回来了,否则老了哪儿都不爱要了。”
  “你还行,还能再干几年。”
  “也就再干几年吧。”
  我们聊起军里的老人,超军说过去军里的那些头儿都退了。新上来一拔年轻的、四五十岁的。“你回去一个都不认识。”
  又说起我们团,过去我班里的一个山东兵现在是团长。此人当时让他复员时又哭又闹,不知为什么没走还提了起来。

  又说起一些死掉的人,我们军打越南也上去了,有些伤亡。当时最整我的连员也被炮弹炸死了,留下老家农村一窝孩子。

  说到吴林栋,肖超英叹息不已,说没想到。当时他是我们军的比武尖子,军事技术最好,在军区比赛都拿过名次,在军教导队当过好长时间拼刺教练,他一个能同时和三个人对刺。

  那时我们一起入伍的几个人。除了我五大技术一般点,个个身怀绝技。潘佑军枪法极精,肖超英障碍越野和投弹那在全师也是无出其右的。那时一到全军比武,我们团就靠我们几个往回抱锦旗了。我不怎么地也能弄个射击第三名土木作业榜眼。

  聊了一通,我说出去请他们吃饭。肖超英连连摆手:“不出去吃,就在你家随便弄点,聊着方便,有酒就行。”
  我家还真没什么酒,于是我扒着网兜去服务社买酒。告诉他们冰箱里有什么,让他们看着搞。

  服务社里只有一些劣质白酒和葡萄酒,啤酒刚卖完。贾玲正好也在买东西,见我问啤酒,就说她那儿还有几瓶,我要急用待客就给我。

  “你还喝酒呐?”
  “一人没事吮几口。”
  我买两瓶红星牌”二锅头”回了家。

  没多久,贾玲也抱了两瓶半啤酒来了:“就剩这么多了,全给你拿来了。”
  “够了够了。”肖超英说,“喝白酒,啤酒就涮涮嘴。”
  “不够。”我掏钱央求贾玲到外边商店再去买几瓶。

  “我有钱。”贾玲没要我的钱,一路去了。

  “够瓷器的。”潘佑军说。

  “那是,这是我二房。”我有点忘乎所以。

  我们简单拌了几盘凉菜,切了些熟食,就坐下吃喝。

  我喝了口“二锅头”,吮了下牙花子,挤眉弄眼地说:
  “不容易呵,又能聚在一起。”
  “我是不容易,你们还不容易?”肖超英道。

  “一样,别看一个城市住着,一年见不着几回面。”
  “主要是你搬这儿太远了。”
  贾玲拎着一兜啤酒回来,蹲在地上,一瓶瓶抽出来码成一排。又掏出两个纸包的豆制品给我们下酒。

  我们留她一块喝点,她说还有事就走了。

  我追出去给她钱,她一甩手皱起眉头:“咳,你这人怎么这样?”
  喝到中午两点半,我看到医院的草绿色救护车从窗外缓缓驶过,停在旁边的解剖房门口,一些穿白大褂的男女下来抬了两副白被单裹着的担架进了解剖房。

  “杜梅回来了。”我说。

  又过了十几分钟,杜梅一脸倦意,脸色苍白地进来。

  “这是我过去的战友,也是……好朋友。”我站起来大着舌头给她介绍。“肖,肖……肖超英。”肖超英也站起来。

  杜梅冲他点点头:“你好。”接着厌恶地看了眼桌上摆着的切开的火腿肠和油汪汪的素鸡腿。

  “一起吃点么?”我脸红脖子粗地问她。

  “不吃,你们吃吧。”她走到一边倒了杯水咕咕嘟嘟仰脖喝,喝完喘了口气。

  她大概想上床休息,可另外两个男人在场,她又不便躺下,便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

  “一起吃点吧。”我又说。

  “不吃,看着就够了。”她声音响了一点。

  “她刚摸完死人,劲儿还没过呢。”我劝肖超英和潘佑军。

  “接着喝。”
  “你少喝点吧。”她在一旁说。

  “别管我呵,我今儿乐意多喝。喝,喝醉了就在这儿住。”
  “酒量不大还爱逞能,回头喝吐了可没人管你。”
  “别唠叨好不好?看不出我今天高兴?”
  “哟,你们喝的什么酒呵?‘二锅头’,干嘛喝这么次的酒?”
  我放下酒杯,硬着脖子转过身:“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少说两句行不行?”
  “她不说话了,头仰在沙发背上看天花板。”
  “要不咱们喝一会儿算了。”肖超英说,“我也觉得可以了。”
  “没事。”潘佑军说,“这都是特熟的人,尽管喝没事。”
  “那哪成?”我也坚决不答应。“刚喝出点感觉来。忘了?
  那会儿咱们过年的时候灌连长、指导员,我一人差不多喝了两瓶白酒。全桌人都吐了——就我没吐。”
  “你现在是绝对不行了。”肖超英说,过去我也喝八两没问题,现在三两就头晕。”
  “别逗了,照样不信咱们就喝。”
  我们一直喝到下午5点,两瓶“二锅头”基本上喝光了,才觉得饿了。

  “杜梅煮点面条。”我仰着头叫她。

  她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起身去煮面条。

  潘佑军脸红得像熟透了破了皮儿的桃,呆头呆脑地坐着,如不用手撑着桌子一口气就能吹倒他。

  肖超英也喝多了,脸自如纸,鼻尖上额头上挂满细密的汗珠儿,身上也在不住地出汗,脱了外衣,衬衣后背都湿透了。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停地说:
  “你们要不走就好了,你们要不走就好了”。“你们要都不走就好了……”
  我克制着头晕和恶心站起来,冲杜梅喊:“你面条煮好没有?怎么那么慢!”
  她头也不始,用筷子搅着在锅里团团转的面条。

  我开门出去,到厕所猛吐了一阵,冲了秽物,擦擦嘴一步三晃地走回来,扶着门框力争对他们做出微笑。

  晚上,天都黑了,杜梅开了灯。

  我们三个还在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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