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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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阿来(藏):尘埃落定[全集]-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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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土起来时,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站在了贴近我身体的地方。他们怕有人对我下手。但我把他们推开了。这没有必要。我们几个人落在这么一大群人中间,要是他们真想吃掉我们,还不够一人来上小小的一口。但他们不会。他们是真正的归附于我们了。我的运气好。运气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顾,命运之神照顾,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想说点什么,却被他们搅起的灰尘呛住了,这也是他们的命。他们的命叫他们大多数人听不到新主子的声音。我只挥了挥手,跪着的人们站起来了。老老少少,每个人额头上都沾上了尘土。他们背弃了主子,并不是说他们不要主子了,他们的脑子里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谁要试着把这样的想法硬灌进他们的脑袋,他们只消皱皱眉头,稍一用劲就给你挤掉了。看吧,现在,在簧火的映照下,他们木然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而又生动,看着我像是看到了神灵出现一样。他们望着我离开,也像是目送神灵回到天上。

  早上,他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旷的河滩。热闹了这么多天,一下冷清下来,我的心里也感到空落落的,我还隐隐担心一个问题,但我不需要说出口来。每一个我担心的问题,都是别人也会想到的。所以,还是由别人说出来好。果然,吃早饭时,管家说:〃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来骗我们麦子的,那样大少爷就要笑话我们了。〃

  索郎泽郎说:〃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爷,就去跟大少爷,这里有我们。〃

  管家说:〃你是什么人,配这样跟我说话?〃他把手举起来,看看我的脸色,终于没有打下去。索郎泽郎脸上显出了得意的神情。

  管家就对小尔依说:〃打他两个嘴巴。〃

  小尔依就打了他的伙伴两个嘴巴。但明显,他打得太轻了。于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动手惩罚行刑人了。是的,其它人犯了错有行刑人惩罚,行刑人犯了错,也就只有劳当老爷的人自己动手了。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泽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随即一变脸,对小尔依喊了:〃打!〃

  这下,小尔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尔依很单薄瘦弱的样子,只一下就把身体强壮的索郎泽郎打倒在地上。

  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过后,我叫管家写信,告诉麦其土司,他的领地又扩大了,在北方的边界上,他又多了几千百姓。管家本来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这一向,我总是正确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北方边界上形势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士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溃不成军。

  我问管家:〃拉雪巴土司还能做些什么?〃

  〃拉雪巴土司吗?我想他只好再到我们这里来。〃

  我眼前出现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断拿一条毛巾擦汗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第八章

  30。边境市场

  拉雪巴土司又来了。

  他看到封闭的堡垒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宏伟建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回,他再不说是我舅舅了。虽然,我这里连道大门都没有了,他还是在原来大门所在的地方滚鞍下马。我说滚,可没有半点糟踏他的意思。拉雪巴土司实在太肥胖了,胖到下马时,都抬不起腿来。要想姿式优美地上马下马,把腿抬到足够高度是首要条件。肥胖使曾经的马上英雄失去了矫健。拉雪巴土司歪着身子,等屁股离开马鞍,利用重力,落在了马前奴才们的怀里。

  他吃力地向我走来,还隔着很远,我就听到他大口喘气,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伤风了,嘶哑着嗓子说:〃麦其家最最聪明和有善心的少爷呀,你的拉雪巴侄儿看你来了。〃

  〃我对他们说,拉雪巴会给我们带来好礼物。〃

  〃是的,是的,我带来了。〃他的抖索的双手从怀里掏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到我手上。我叫管家一样样打开来看,却是一迭厚厚的,很有些年头的纸片,几颗铜印。他的百姓背弃了他,拉雪巴土司只好把那些投靠了我的寨子的合法文书与大印送来,表示他承认既成事实。这些东西都是过去某个朝代的皇帝颁发的。有了这些东西,我就真正拥有那些地方了。

  一句话涌到嘴边,但我没有说。反正有人会说;果然,管家开口了,说:〃我们少爷说过,谁得到麦子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你不听,现在,可不止付出了十倍代价。〃

  拉雪巴土司连连称是,问:现在,我们可以得到麦子了吗?〃他说牲口背上都驮着银子。

  我说:〃要不了那么多银子,我卖给你麦子,只要平常年景的价钱。〃.

  他本以为我会拒绝,但我没有拒绝他。这个绝望的人差点就流出了泪水,带着哭腔说:〃天哪,麦其家可是把你们的拉雪巴侄儿害苦了。〃人都是需要教训的。〃

  依照胜者的逻辑采说,麦其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可不是吗,要是他们不跟着我们种植鸦片,还需要费这么多事吗?想起这些,我的气真正上来了,说:〃我们的麦子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价钱,是平常价钱的三倍,对你们也是下样。〃

  〃可是,你刚才还说只要……〃

  但他看着我冷冰冰的眼色再不敢说下去了,而是换上了一张可怜巴巴的笑脸,说:〃我不说了,麦其伯父一会儿再改主意我就吃不消了。〃

  管家说:〃知道是这样,就到客房里去吧!已经备下酒肉了。〃

  第二天早上,拉雪巴土司带来的牲口背上都驮上了麦子,而我并没有真要他付三倍的价钱。分手时,他对我说:〃你叫我的人有饭吃了,也叫他们不要再挨打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就驮着他跑开了。我在背后对他喊,麦子没有了再来买,麦其家在边境上修的不是堡垒,而是专门做生意的市场。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说了,这里不是堡垒,而是市场。在小河两边有着大片的空地,正好做生意人摆摊和搭帐篷的地方。

  管家说:〃女土司那边,也该有所表示了。〃

  我叫他给女土司写信,说说这个意思。

  女土司没有立即回信。因为她的人有麦面吃,又对拉雪巴土司打了胜仗。回信终于来了,信中说,她还没有为女儿备好嫁妆,因为,她得像男人一样带兵打仗。她甚至在信中对我发问:请想做我未来女婿的人告诉我,茸贡土司是不是该找个男人来替她做点女人的事情,比如,替她女儿准备嫁妆?〃

  吃着麦其家的麦子,仗着麦其家的机关枪掩护,打了点小胜仗,女土司像发情的母马把尾巴翘起来了。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这个女人不够聪明,她该知道,世界正在变化。当这世界上出现了新的东西时,过去的一些规则就要改变了。可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这一点。我真替这些人惋惜。女土司也在我为之叹息的人中间。其实,她说出来的话正是我希望她说的。塔娜在这里时,我爱她,被她迷得头昏脑胀。但一离开,时间一长,我这脑子里,连她的样子的轮廓都显不出来了。这就等于女土司最有力的武器失去了效力。所以,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叫我高兴。仅仅过了两天,我派出去的机枪手和投弹手全部回来了。女土司派人追他们回去。追兵都在母鸡一样咯咯叫的机枪声里躺倒在大路上了。但是,一个骄傲的人不容易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下什么样的错误,更不要说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了。

  她不知道,拉雪巴土司也从我这里得到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长长的马队每到一个磨坊,就卸下一些麦子,还没有回到中心地带,麦子就没有了。于是,马队又走在回边界的路上。这一回,他记住了我说过要在北方边界建立市场,就干脆带着犬群下的人在河滩上搭起帐篷住下来,从领地上运来了各种东西,专门和我进行粮食交易。

  拉雪巴土司吃饱了麦面的队伍立即恢复了士气。面对复苏了士气的队伍,没有机关枪是很糟糕的。茸贡家的队伍已经不习惯在没有机枪掩护的条件下作战了。他们退得很快,一退就退过了开始进攻时的战线。

  拉雪巴土司不再回领地了,就在边界市场上住下了。他常常请我到河边帐篷里喝酒。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在北方开阔的边界上,坐在河边喝酒是叫人非常开心的事情。

  拉雪巴土司和我做起了真正的生意。

  他不仅用银子买我的东西。而且还运来好多药材与皮毛,还有好马。我的管家说,这些东西运到汉区都能赚大钱。管家组织起大批马队,把这些东西运到东边汉人的地方卖掉,又买回来更多的粮食。很快,在北方边界上,一个繁荣的边境市场建立起来了,越来越多的土司来到这里,在河对岸的平地上搭起了帐篷。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而他们需要的只是粮食。麦其家的粮食再多也是有限的。但我们靠近汉地,这个位置,在汉人政权强大时,使我们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麦其土司从来不能强大的首要原因。后来,他们革命,他们打仗了。麦其土司才时来运转,得到了罂粟种子。骚粟使麦其强大,又使别的土司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们把麦子换来的东西运到汉地,从那里换成粮食回来,再换成别的东西。一来一去,真可以得到十倍的报偿。管家仔细算过,就是缺粮的年头过去,在平常年景,不运粮食了,运别的东西,一来一往,也会有两三倍利润。

  在有土司以来的历史上,第一个把御敌的堡垒变成了市场的人是我。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起我们家没有舌头的书记官。要是他在这里,相信他会明了这样的开端有什么意义。而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众人都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其它,就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想书记官会有一些深刻的说法。

  第八章

  31.南方的消息

  我感到不安。

  让我这样的人来替大家动脑子,这个世道是个什么世道?这是个不寻常的世道。可要是说不寻常就不寻常在要傻子替大家思想这一点上,我是不大相信的。可是,要问不在这点又在哪点上,我也答不上来。好些晚上,我睡在床上,一个人自问自答,连身边睡着的女人都忘记了。这个姑娘是新近背弃了拉雪巴土司那些寨子送来的。我的脑子一直在想不该我想的问题。所以,姑娘睡在我床上好几个晚上了,我连她是什么名字都没有问过。不是不问,是没有想到,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好在这个姑娘脾气很好,并不怨天尤人。她来到我身边,替那么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人报答我。但我一直没有要她。我老要想,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

  第一次要她是早上。平常我醒来,总要迷失了自己。总要问:我在那里?我是谁?但这天早上没有。一醒来,我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两个问题。而是把身边这个身上散发着小母马气味,睡得正香的姑娘摇醒,问她:〃你是谁?〃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看那迷迷糊糊的眼神,我想,这一阵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吧。她慢慢清醒过来,脸上浮起了红晕。那红晕和结实乳房上的乳晕同样深浅。我笑着把这个告诉她。她的脸更红了,伸出于来,把我搂住,结结实实的身体都贴在我身上了。〃你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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