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帽架上的一件白大褂和一顶医生戴的那种白帽子。这些显然是那个医生的同事的物件。作为补偿,他将老式的帽子和保温桶挂在衣帽架上。
马鲁上到二楼厕所,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又戴上眼镜和口罩。一个蹲在茅坑里的病人疑惑地看着他,他看过去时,那个病人低下头,好像在研究地上的蚂蚁。他从厕所出来时,俨然一名医生。他也像医生那样趾高气扬地走路。
妇产科在一楼北侧,是一个独立的单元。
他下到一楼,朝妇产科走去。离老远他就感到了妇产科的忙乱,护士跑来跑去,一个个像影子般飘忽。他预感到这些都与罗丽有关。罗丽没去公安局,就只能进妇产科了。这是一个合理的去处。
这时他表现出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胸腔中鼓荡着一团沛然之气,出奇地镇定,出奇地平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不就是死亡吗,人总有一死,只不过或早或晚罢了。他可以接受自己的死亡,他也可以接受罗丽的死亡。如果他被捕,这是命运。如果罗丽不幸死亡,他想跟着她,去陪伴她的亡灵,让生命回归虚无。有时候活着是一种耻辱。在耻辱与虚无之间,他宁愿选择虚无。当一个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时,便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行动……
罗丽想见马鲁一面,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没想到情况会糟到这步田地,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疼痛让她想到死,死也比这样疼着好。但与检查的结果比,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胎位不正,竖产。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好像还伴有脐绕颈等说不清的问题。剖腹产不可避免。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不容回避,那就是剖腹产可能出现三种结果:一是母婴双亡,二是母婴只能保一个,三是母婴双全。医生说最有可能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现在她要面临的问题是:在母婴只能保一个的情况下如何选择?
这是个残酷的问题。
“你爱人哩?”医生问。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应该去问问那两个送我来这儿的人,就是那两个长相像皮球一样的人,他们是便衣警察,他们或许知道我爱人在哪儿。
马鲁--,我就要死了,你在哪儿?
“别的亲属哩?”
罗丽猛烈地摇摇头,大声呻吟起来,肉体像被野兽撕扯着一般疼痛,疼痛唤起恐惧,她瞪大眼,感到自己在一个白色的深渊里坠落坠落坠落……
“谁来签字?”
“我!”罗丽凭着顽强的意志发出这一声喊叫,她的手死命地抓着床单,她神志清醒,但没有力气,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握住钢笔,能不能写下自己的名字。
“应该由家属签字。”
第三部分 陌生人的威胁第43节 爱情终点站(4)
天啊,难道我对自己的身体和生命没有选择的权力?
“到底谁来签字?”医生问便衣警察,言下之意,你们将病人送来,你们就应该找出一个签字的人。
“我们不能签字,”朱童和朱重异口同声说,“我们不是她的亲属。”
手术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医生、助手、护士和各种器械都已经到位,无影灯已经打开,手术床在等着病人。
“她没有家人吗?”
“她有个丈夫。”
“在哪儿?”
“我们也在找他。”
“那么说--”
“是的,没别的亲属。”
“你们--”
“我们?”
“你们--”
“我们只是执行公务,这样的事,还是问本人吧。”
“你怎么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婴儿?”医生只得征求罗丽的意见,他的声调带着职业性的冷漠。
“保婴儿,保婴儿!”她叫道。
“保婴儿!”她叫道。
“保婴儿!”她叫道。
几名医生面面相觑,他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童和朱重互相看一眼,表示不可理解。
“好吧,推上手术床。”
罗丽感到一阵轻松,她就要获得解脱了,她就要卸下沉重的包袱了,尘世的痛苦再也不能纠缠她了。多么轻盈啊,她要飞翔啦!自由,自由地飞翔啦!旋即,羞愧感袭击了她,她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和鄙视,难道将一个婴儿孤零零地扔在这冰冷的世上是道德的?他将成为孤儿,他将承受无尽的苦难,他将把死亡当作温暖的归宿。多么残忍啊,当初她是为了报复马鲁而固执地要生下婴儿,现在她早已没有了报复马鲁的念头,于是她便觉得这样做是可耻的。仔细想来,当初她想的是,她会和婴儿一同承担不幸的命运,现在面临的问题却是婴儿必须自己独自承担,他能行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一个戴着眼镜和口罩的医生闯进来说,“要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他的声音那么坚定,仿佛是长官在下命令,“试想想,如果大人死了,你们把婴儿交给谁?谁来养他?”
他们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没什么好犹豫的,快上手术台,我来签字!”
这个闯入者拿起圆珠笔,在摊开的那页纸上龙飞凤舞般地写下两个字,然后“啪”地一声合上夹子。转身,一阵风般消失了。
没有人看清这名医生是谁。
只有罗丽知道他是谁,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她咬牙忍着疼痛,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眼泪流了出来。她贪婪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用目光将他吞食掉。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尽管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尽管他武装得那么严实,但她还是看到了,感觉到了,记住了。她激动得浑身颤抖。疼痛得浑身颤抖。
雪竟然下了一整天,比冬天任何一场雪都大,房顶上和树上已经积了很厚一层雪,地上没人走的地方也变白了,路上的雪都变成了半固体半液体的雪泥。雪还在下,黑夜也不能阻止它,看那架势,它仿佛要永远下下去似的。
马鲁从医院里走出来,没穿白大褂,没戴口罩,也没戴眼镜。他梦游般地走着。
没必要自杀了,他想,自杀是软弱的表现。在痛苦和虚无之间,他选择痛苦。当得知手术很成功,母婴双全时,他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在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活着,这是一种残酷的惩罚,因为他将再也不能与罗丽在一起了,他也不能与刚出生的儿子在一起。他被从爱的王国里流放出来了。从此,他将在流放中赎罪。
活着,是永远的流放,是无尽期的惩罚。
晚上九点,小卖部要关门了,那个中年妇女看一眼浴盆和浴盆里的东西,嘀咕道:“真是个怪人,东西也不要了。”抬起头,她吃了一惊。这个人已经站在屋里了,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
“你--”
“不认识吗?我上午在你这儿买过东西。”
“哦--,那不,东西还在那儿放着,没人动过。”
“帮个忙好吗?”
“什么忙?”
“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妇产科107病房好吗? ”他说着掏出二十块钱放到柜台上,用手按住钱推过去,说,“这是报酬。”
那中年妇女瞥一眼纸币,轻蔑地说:“你自己干吗不送?”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吧,”她仿佛看破了一桩隐私,怜悯地说,“我替你走一趟。”
她将二十块钱收起来,放进抽屉里。从柜台里边出来,将浴盆抱起放到门口右边靠墙跟儿的一片干净的雪上,拉灭电灯,锁上门,抱起浴盆朝医院走去。
马鲁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入纷纷扬扬的雪中。
从此,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罗丽收到装着许多小东西的浴盆时哭了。哭得床铺咯吱咯吱地摇晃,刚睡着的婴儿被惊醒了,也哭起来。
母子俩的哭声惊动了护士。
“怎么回事?”一下子进来三个护士,她们看着中年妇女,目光在质问她。
中年妇女进门前被两个长得像圆球一样的人盘问半天,已经很恼火了,想不到护士又把她当成了一个闯祸者。
“不能哭,”护士长说,“别把刀口哭开了。”
罗丽咬住乌黑的粗辫子,把声音堵在喉咙里,声音像红了眼的斗牛在她体内奔腾、冲撞、践踏,她的身体如一个吱嘎作响快要垮掉的舞台。
三个护士又朝中年妇女看去。
“不干我的事,”中年妇女发火道,“你们看着我干吗?”
她怒冲冲地冲出病房。
朱童和朱重想拦住她,她大叫:“你们拦我干吗,我犯什么法啦?”她像坦克一样冲过去,勇往直前地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要出院了。
开出生证时,医生问:
“叫什么名字?”
她说:
“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