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急转弯的标志牌下面,我泊好车,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按响了伟家的门铃。
伟铁青着脸站在门内。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隐隐传出佳慧的抽泣声。看来,伟的出走并没有持续很久,倒是那争吵,仿佛到此刻仍没有结束。
该结束了!一切都应该结束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发自内心深处的,从未有过的轻松!
伟一脸怨愤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把他压在最底下了。
他那双浓密的眉毛,在他额前几乎快要纠结在一起了。下面的一双眼睛正布满了错综网罗的血丝。他原本深邃的目光,此时却象燃烧的火焰,立刻就要喷射出来似的。
我从未曾见过他如此愤怒。
“夏冬,你来的正好!” 他低声咆哮着。毕竟,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他即便愤怒,也仍是有些忐忑的,也仍是顾忌着面子的。他尽量压低声音,似乎害怕惊扰到周围那些陌生的邻居们。
“是。”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却仰起头对住他的目光。我是来了结所有的一切的,对他,对佳慧,我已经毫无内疚了。
“你。。。于佳慧都承认了!你。。。你怎么可以。。。” 他更加愤怒起来。
“承认了?承认什么了?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有些诧异了。
“呸!还非要我说出来?不要脸!你们。。。你们每天。。。在一起鬼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她的情夫!” 他愤怒得似乎立刻就要爆炸了。
佳慧她承认我们每天在一起么?她想证明些什么呢?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我胸口翻滚,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滑稽,我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了。我努力抑制却再也抵挡不住了,我终于笑了出来。笑得越发不可收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猛然间,一股疾风直冲我的面颊刮来。一声清脆的掌音,我的左脸灼烧起来,一股滚烫的液体,迅速从嘴角向下流淌。
我却仍在笑,止不住地笑,笑得几乎流出泪水了。我回转过头,向楼下跑去。我该离开了。难道不是么?还需要我做什么呢?一切不都已经了结了么?这一记耳光,多完美的一个结尾呢?
我继续笑着,直到我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我还是笑,我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
背后却传来伟的呼喊,仍旧是怨愤的,却添加了更多的绝望。
“小冬! 夏冬!你这个浑蛋!你别走!你不要走!你滚回来!”
在后视镜里,他赤着足在雪地上奔跑。但我的丰田已经开动了,把他甩在后面了!
“小冬! 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美国!小冬!我们本来可以经常见面了,小冬,你这个浑蛋!你滚回来!”
他仍然在奔跑着。他开始肆无忌弹地咆哮了,他已经不在乎惊扰这座陌生的城市了。
他的发飘舞着,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
这就是我曾经一直憎恶着的伟。 他曾经圈住我的腰,用脸颊贴紧我的耳;他也曾经甩掉我纠缠着他的手指。
他曾经茫然地望着我的大学报考表格,喃喃道:清华大学,离我多远哪!
而如今他说:我好不容易来到美国了!
我仍旧在笑,止不住地笑。那后视镜里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模糊了。
我的脚狠命踩在油门上,车子飞快地把伟的影子越甩越远。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轻松。一切吧,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此刻,我竟是如此的自由。
那后视镜已然变得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楚了。我闭上双眼,我的丰田车却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竟然飞起来了!我的老丰田,它载着我冲过公路的护栏,飞起来了!
我果真自由了吗?
我们穿越那些披着雪的树枝。
我的视野里不再有泥泞的公路,而只剩下那湛蓝的天空和多姿的云了!
接着,是那被昨夜的白雪银装素裹的树林,还有那宽阔却蜿蜒着的休论河,永无尽头般地向天边流去。
我和我的车终于开始顺着山坡翻滚了。
那急转弯,我终于还是把它忘记了。就象那一晚在中国楼,我原本留意了厨房门前油滑的地毯,却仍在上面跌了一跤一样。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从小就盼望着飞翔么?我站在我家阳台的高处,展开双臂,那时我不正是幻想着下坠时那短暂的飞翔么?
而片刻前,我不是几乎飞到那婀娜的云朵里面去了?
整个世界都在翻滚着,翻滚着。
整个世界都向我收拢过来,碰撞着我的头,挤压着我的身体。
我要挣脱这个世界!挣脱这个把我紧紧包裹的令我窒息的世界!我奋力挣扎着,似乎在抵抗着全世界了。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悄无声息了。
终于,我从这个包裹着我的世界里挣脱了出来,我得到了彻底的自由。
这冬日清晨的空气多么清新。我的手指似乎触摸到地面上覆盖的白雪了,冰凉冰凉的。
难道,我终于躺在洒满阳光和白雪的草坪上了么?
那草坪仍是绿色的么?
我那年迈的丰田车呢?我如何就离开它了?我突然有些留恋它,我想再听一听那颓废的歌声。那首关于快乐和玫瑰的歌。
我努力睁开眼睛,一轮明日就在眼前。无比的耀眼。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为何我此时才意识到呢?
天已经大亮了,这座城市也应该从昨夜的梦境中苏醒了。昨夜那户人家的小主人,也该欢乐地抱着圣诞礼物,冲进父母的怀抱了。
可为什么我却感到这样疲惫呢?我实在是太困了,是不是很久都不曾睡眠了?我马上就要睡去了。
天的确已经大亮了,一切都明亮了。似乎过于明亮了,亮得发白了。
发白了。一切都变成白色了。
一切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无边无际的纯白中了。
第四部漂洋日记(28)
在这一片渺茫的纯白中。我缓步前行。
或者应该说,我在缓慢地向前飘移。 我的双脚似乎踩在真空里。
我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不欢乐,也不悲伤。
一切都很平静而安详。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五彩的光环,在慢慢地扩张。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光环呢?比彩虹更多彩,比晚霞更绚丽。 我不愿耽搁片刻,我向着那光环奋力前行。
我离它越来越近了。它似乎就在眼前了。
我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悬挂在半空中:
“你准备好了么?”他问。
“是的。”我回答。
“果真准备好了? 没有任何牵挂了?”
我犹豫了。
我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空白。我似乎没有姓名,也没有身世,我未曾见过任何人,也未曾去过任何地方。我生于这一片混沌的纯白中,我便是这无边虚无中的一部分,我的存在原本没有目的,我的存在原本就是虚无的。
然而,隐约中,我似乎的确仍在牵挂着些什么。
“你没有准备好。你仍旧牵挂着” 他说。
“可是,这很好笑。” 我回答,“我本是虚无的,我没有任何记忆。”
“此时你是虚无的,但以前你不是。虚无抹去了你的记忆,却没有抹去你的感情。所以你终究还牵挂着以前,尽管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如,你还是回去吧。”
“可是,我回到哪里去呢? 我从哪里来的呢?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了。”
然而那声音却沉默了。连同那五彩的光环也消失了。
没有了光环,我突然再也无力前行。
我躺下来,如同浮在空气中,又如同漂在平静的海面上。
我闭上双眼,渐渐感觉出海面微微的起伏。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隐约听见海的声音了。
在这温柔的声音里,我沉沉地睡去。
第四部漂洋日记(29)
我醒来时,觉得自己似乎睡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很模糊,除了明亮刺眼的阳光,我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哪里呢? 空气中为何充满了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容我慢慢分辨。
对了,是来苏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么? 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 我努力思考着,记忆里却空空荡荡。
我的视野正渐渐变的清晰起来。
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房顶,还有白色的窗帘。我努力把头抬高一些,于是我看见他,一个模糊的人影,趴在我的床边,似乎正熟睡着。
他的发不很长,却很直很黑。他头边放着一顶白色的圆型帽子,上面什么圆形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我是谁?他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努力地回忆。所有的记忆似乎都离我很近很近,却仿佛被一面很薄的墙壁挡住了。记忆在墙的那一侧汹涌地翻滚,而这一侧却仍是空空荡荡,只能听到澎湃的声音,却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影子。
突然,窗外喧闹了,几乎人声鼎沸了! 好像有很多人正从窗下经过,他们用力地迈着步子,大声地喊着口号。
我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似乎要打倒谁,推翻谁,又似乎要什么万万岁。
我却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为何会不安呢?是因为听不清么?我探手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摸到厚实的纱布。是谁用纱布把我的耳朵包裹住了?
哦,不仅仅是耳朵。我的额头,我的头顶,我的后脑,统统都被纱布包裹住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我的头脑,终究是出了什么问题么?
窗外的喧闹声终于惊醒了床边伏睡的人。他抬起头,望着我。
他的面容仍有些模糊。
“澜!” 他轻声地喊。
他在叫我么?他的声音是那么浑厚而且温柔。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难道以前我曾经听到过?
“澜!”他又在轻声呼喊。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着。
顷刻间,我那蓄势已久的记忆,冲破了薄墙,如潮水般把我淹没了。
是的,他是在呼唤我呢!
我就是澜。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想起他们给我的父亲戴上上又高又尖的帽子,逼着他弯着腰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
我想起他们扭住我的胳膊,踢我,打我,把我丢进派出所那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 在那里,我分不清日夜。
我想起当我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