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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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转-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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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半夜三更兵谏我这老头子,总有比聊家常更重要的话要说吧。”司令员有几分玩笑
但更多是关怀地说。
    桑平原摘下皮军帽,从帽顶衬里处拿出一张纸。
    “眼睛老花了,回去戴上镜子才能看。有什么,你就说吧。”司令员接过这张带着桑平
原大脑温度的纸片:“噢,还是复写的。”
    “这是我的转业报告。请首长根据我的具体情况,予以考虑。在这之前,我一定会站好
最后一班岗。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个时间,同首长好好谈一谈,总没有合适的机会。刚才看
到您上山来查哨,就搞了个突然袭击,请首长原谅。”桑平原的方脸在星光下也显出红色,
但话很坚决。
    “你是我最好的边防站教导员之一。”司令员很象一位老农在称赞他的一块好地。
    “我也是您最老的边防站教导员之一。”桑平原半是提醒半是辩驳。
    是啊!作为教导员,桑平原已不再年轻。他应该早些上军校,早些被提拔,但世间有些
事总是阴差阳错,总留下难以弥补的缺憾。
    “在我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老。”
    “是。司令员。但没有几个人能升到您现在的职位,一万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军队是
年轻人的事业,我感到我该走了。”桑平原并不退缩。
    “如果我不批你呢?”司令员不喜欢对军队这么绝情的人,纵使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
由。
    “那您就得把我提拔到团的位置上。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学历、身体都不符合要求
了。作为一个公民对国防应尽的义务,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希望组织上能批我在年纪尚轻的
情况下,再学着干点别的工作,给我的亲人们留下一点时间。”
    如此赤裸裸,就象雪山一样,毫不遮掩。司令员最优秀的部下,阐述离开他的理由,竟
如同邀功一般振振有词。多年来,部队要求转业者当中,鲜有如此露骨的。
    司令员感到自己无力说服他。“研究一下吧。”他把桑平原的转业报告塞进衣袋。
    “我已经准备了多份复写件,可以随时面交各位首长。”桑平原计划得挺周全。
    “我记得你是扒火车来当的兵,对吧?”
    “是的。我是您接来的兵。”桑平原拘谨起来,仿佛成为一个新兵。
    司令员眯缝着眼,打量着桑平原,想找出当年S市那个瘦弱少年的影子。
    接兵,是种植一茬军人的季节。你接过的兵,你就永远是他精神上的教父。
    真是参军时难别亦难!


    墙上贴着大红标语:是好儿男当兵去!
    那时候国防绿是世界上最醒目的色彩。当兵卫国,又威武又风光,走南闯北,到处见
识,开枪扔手榴弹,没准还能到前线打死美国鬼子苏修特务……年轻人的血被这些念头,搅
得冒气鼓泡,象一锅沸腾的粥。
    报名参军的名单上,桑平原写的是血书。名单贴出来一看,才发现许多人写的都是血
书,而且字比桑平原的大,颜色也更鲜艳。
    “我的血稀。”桑平原沮丧。
    “不是你的血稀,是有的人掺了广告色。”王五一说。
    王五一是桑平原的同班同学,贫农后代,真正的根正苗红。他是五一节生的,可惜他的
学习成绩和这个光辉的节日一点也配不上。不过天下大乱之后,学习不好也成了光荣的事
情,桑平原的品学兼优,反成了不足挂齿的经历,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政审合格之后是检查身体。听说地方医院正闹派性,不堪信任,都由军医军护们检查,
十分严格。
    桑平原和王五一捏着体检表,象捏着自己的前途,在迷宫般的体检部,进这个门,出那
个门,绕八封阵一般。哪儿都要查,连肛门都查。王五一说:“要是当不上兵,真亏!查那
儿的时候,我直想拉屎。”
    桑平原可不理会这些小小的难受,他拿着体检表横竖端详:“怎么这表上有的画减号,
有的还要在减号上再串一个零,跟吃得只剩一个的糖葫芦似的?”
    “那叫双重减号,省得你瞎改。”王五一学习不怎么样,这倒挺明白。
    因为体检的人太多,护士指示他们甭按表格上的顺序,哪儿人少先上哪。查视力那儿总
挤成一团,他俩最后才去。
    墙上的视力表,经过无数双激动的视力扫描,已变得破旧不堪。横躺竖卧的“山”字,
山头已模糊得看不清走向。桑平原平素视力极好,不知怎么,第一只眼1.5,第二只眼只
有0.9,整个一个斜眼。
    轮到王五一了。他的眼睛锐利得象夜间出没的豹子,响当当硬邦邦两个1.5。王五一
兴奋的唾沫星子乱溅:“真可惜没有2.0这一项,不然我也能一瞧一个准!哎,你听人说
过没有?空军招飞行员,视力表上都是些C。就那么头发丝细的一点缺口,跟铁环似的,稍
一走神就看成圆圈了,真的,不骗你!”
    桑平原毫无兴趣。骗不骗他现在都无所谓了。关键是他是个斜眼,是个斜眼!
    看着好朋友垂头丧气,王五一说:“你哪只眼不好来着?”
    “左眼。其实瞄准用右眼。再说十大元帅十大将里也有戴眼镜的。元帅都能戴眼镜,小
兵就不行了?”桑平原不服。“我得跟接兵的讲理去!”
    “你能跟元帅比啊?人家元帅当兵时并不戴眼镜,那是以后配的。要是当兵时就是近视
眼,当到团长时没准眼就瞎了!”
    “你的眼才瞎呢!”桑平原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正好亮出拳头。
    “别呀!我正帮你想主意呢!他们是不是让你用一个黄纸板子糊的圆形眼罩挡住一只
眼,先测右眼,后测左眼?”王五一边挡拳边说。
    桑平原不好意思了:“是啊。”
    “是不是查完一只眼,他们嚷一声,换一只眼。”
    “对啊。”桑平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奥妙,无精打采地说。
    “换眼罩子的时候,有人盯着你没有?”王五一兴奋起来。
    “好像……没有。”桑平原回忆着。查视力的护士一天用竹棍点戳小山字千百次,早麻
痹得如同机器人了。
    “这就对了!”王五一完全不计前嫌,高兴地一拍大腿:“你再进去测一回。这次换眼
的时候,你把纸罩子倒一下手,然后还照刚才那样挡上,用你那只好眼看。这样,你两只眼
不都是1.5了!咱俩一块当兵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那行吗?”一想到要弄虚作假,桑平原便觉得没底。
    “怕啥?了不起跟现在一样呗!走!那俩护士早就晕头转向,自己连左右都分不清
了。”桑平原被王五一拽着往回走。
    他们策划得天衣无缝。只可惜两位头晕脑胀的女护士坚决拒绝重测:“我们不复查!都
来重测,还不得把人给累死!”
    王五一最后也被刷下来了。他的肺上有一个钙化点,复查了,还有。钙化点是什么东
西?是象粉笔头或是白石灰那样的斑点吗?不知道,也没人给解释。反正,他是当不成兵
了。
    王五一倒挺想得开。“不当就不当呗,听说咱们这届留城里的名额挺多。”
    桑平原皱着眉头,鼻梁上方纵起极细的纹线。少年光滑的皮肤,要想拢出几道皱纹,挺
费力的。
    “我要当兵去!”桑平原说。他为当兵这件事,已经朝思暮想了这么多天,当兵的念头
已经融化在他的血液里,成为他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能容忍那些在血里掺了广告色的
少年当兵走了,而把他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怎么去?”平时鬼点子挺多的王五一,也被桑平原的果决惊住了。
    “挺简单。跟着他们走,直到收下我。就象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华。”桑平原成竹在
胸。
    “那是打仗时候,现在行吗?”王五一不相信地摇摇他的小脑袋:“平原,别恨我,我
可不敢干这冒险的事。听说咱们这届分城里的名额挺多,咱当个小工人也就知足了。你好好
干,到时候当个师长旅长的,咱也好跟别人吹吹牛。”
    新兵们集合发衣服了。桑平原对那套衣服的羡慕倒还在一般,他主要是眼红那根绿色蟒
蛇一样的背包带。一宽一窄,成龙配套,绿得那么纯粹那么地道,在任何一家商店都买不
到。就是飞扬跋扈的革命子弟也没有,这是真正的士兵的标志。
    新兵们上了闷罐车。
    追!
    桑平原给家里留了个条,揣着平日卖大字报纸攒下的钱,也上了西去的火车。刚开始的
时候,他比新兵还舒服。客车走得快,他不时下车等闷罐子军车,看着新兵吃兵站的大白馒
头。
    接兵的连排长对他挺友好,有时还给他一个两个馒头。每年都有这种死心眼的小伙子,
不用劝,随着车轮滚滚向西,沙漠和戈壁滩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桑平原真还在路上结识了两个伴,大伙拜了把兄弟,对天盟誓,一定要当上兵。过了兰
州,一个小伙子突然不见了。他们刚开始还四处找他,后来才悟到他是自己折回去了。过了
哈密,剩下的那个对桑平原说:“明天我也往东走了。本来不好意思跟你说的,怕你一个人
找我怪着急。你要骂我就骂吧!咱们都聚在一块要当兵也不容易,剩你一个,也许还好办
些。这是我的地址,当上兵,别忘了告我一声。”
    桑平原没要他的地址。
    路,愈来愈荒凉了。火车,象一只顽强的铁蛋,吞噬着无边沙漠的边缘,蜿蜒向前。运
载新兵的闷罐子夜里常发出哭声,带兵的大声喝问,哭声便镇住了,说是做恶梦了。
    终于,到达本次军车的终点——干沟车站。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令人想起敌敌畏瓶子
上那个没有肉的人头形象,这是一条货运支线,没有客车。清点队伍的时候,新兵师师长看
到一个满面生灰烟火色的少年。
    他的衣服破烂如缕,头发象雀巢似的高扬着,这是被狂烈的漠风塑造出的发型。唯有他
的牙齿,白而尖利,在戈壁滩无遮掩的阳光下象枯骨一样干净。
    “你一直跟着我们,到底要干啥?”师长问。
    “还能干啥!当兵呗!”一口纯正的S市口音,标明了漫长的路程。
    “你多大了?”师长问。长途跋涉使目测人的年龄成了一门高深的学问。这话的意思已
很明显,若要赶你回去,谁还在乎你的年龄。
    “十八。”
    “正好。”
    “身体合格吗?”师长问完又觉得多余。他不相信体检表上那些圈圈点点。打仗的年
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冲这小子没吃没喝能相跟万里跑到这山沟里来,错不了。
    “合格。”桑平原回答得斩钉截铁。多少个夜晚,他在想0。9。他眯了左眼眯右眼,两
眼都能看清铁路边倏忽而过的鬼火,他绝不是斜视。一定是眼睛被纸罩子压花了。“不信,
您可以检查。”
    “荒郊野地的,你让我到哪儿去给你查!”师长抢先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话题一转,这说明当兵与否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我昨晚上趴在兵车顶上。火车钻山洞,车头冒的黑烟散不出去,顺着车厢盖子往后溜
象拖了一根黑辫子。我很黑吗?”桑平原龀着白利的牙,想找面水洼照照自己的尊容。可
惜,这是干沟。
    师长不由得内疚。昨晚上自己做好梦的时候,想不到车顶上还趴着一个黑孩子!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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