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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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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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又是喝酒。大嘴巴照例醉了,开始骂他那个永远也骂不够的厂长。
  〃厂长光长两个耳朵,谁叫唤得好听就听谁的!这么干下去,我们单位非倒台不可!〃姐姐不让大嘴巴说这些,她怕将来说走了嘴,传到厂长那几。
  〃我才不怕那个臭厂长,他那两下子差远了!。〃大嘴巴酒涌上来,拍着我的肩头,沮丧而又严肃地说〃:兄弟呀,你记住凡是嘴会说的,都不是干活的人,凡是干活的人,嘴都不会说!兄弟呀!。〃我冷冷地喝着酒。我大概喝多少酒也不会醉。
  忆苦思甜的哭声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滚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广播电台还把几个全市最苦的老工人和老农民叫去,让他们对着广播喇叭哭。那哭声既震人肺腑又惊天动地。煤场还出动了数十辆大汽车,把我们拉到监狱、矿山和各种各样的展览馆,去看旧社会那些可怕的痕迹。我们不断地痛哭流涕,不断地呼喊口号,最后弄得悲愤不已而又疲惫不堪。
  也许由于伤心过度,煤场的工作量更下降了。幸亏陆运和海运部门也正在忆苦的悲愤之中,所以并不催逼我们。
  忆苦的哭声还没结束,又来了新的运动。各种各样的战斗英雄来给我们做报告,要我们发扬革命战争年代的精神。这使我有些兴奋起来,因为老一个劲儿忆苦,你怎么也提不起情绪。那个水银灌童女的事,本来使我又震惊又愤慨,可上面叫我们反复听,反复讨论。白天念报纸里水银灌童女的文章,晚上听广播水银灌童女的录音,回家街道组织学习讨论水银灌童女的会议。
  终于,我一听水银灌童女就吓得想逃走,而且再也悲伤不起来。
  现在好了,战斗英雄做报告,就象看电影和听故事那样,肯定比电影和故事有意思,因为这是真人真事。可恨的是我们请不到战斗英雄,全市就那么几个战斗英雄,被那么多工厂单位抢来抢去,我们根本挨不上号。
  胖领导急了,把老肉猴请出来,说这是自己家的战斗英雄。
  别看老肉猴遍身伤疤,身子骨挺结实,上次断的筋骨,没怎么费事就长上了。令人失望的是老肉猴不会讲,还差点把日本鬼子拚刺刀的厉害讲出来。幸亏胖领导在旁边打横,扳住他的嘴巴。
  讲来讲去,老肉猴只是把电影骂了一通,说打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后来我们总算把真正有水平的战斗英雄请来。那英雄有个英雄的模样高大魁伟,而且现在还是个司令。他讲得也极有水平,讲我们同敌人作战的勇敢战斗事迹。他不怎么讲自己,全讲他的战友。他一个战友和敌人拚刺刀,肠子流出来只是用手往肚子里一塞,继续拚;他的另一个战友子弹打光了,就用牙齿咬,一下咬在钢盔上,门牙咯噔一声咬掉两颗。总之,他讲了很多叫人听了激动的英雄事迹。但他越讲我就越佩服自己。流肠子、咬掉门牙在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完全会勇敢得比英雄还英雄。我唯一的不幸是生错了时候,我要是生在革命战争年代,当英雄决没问题。
  我使劲地给那个英雄鼓掌,我鼓掌的原因不是他讲的事迹有什么了不得,而是他不讲自己。这使我觉得他比他那些流肠子、咬掉门牙的战友还厉害。
  那个英雄也对我们讲电影不真实,他说《渡江侦察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是假的,当时根本没女的,不用说女游击队员,连看见个女人都困难。
  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觉得打仗是男子汉的事。从此我再也不相信电影演的东西,特别是演打仗的电影,全是骗没打过仗的老百姓。
  老肉猴也在下面听。开完会后,他还一跛一颠地走过去给那个司令打立正,那个司令也给老肉猴打立正。不过那立正打得实在没力气,赶不上民权街任何一个男孩子打得有劲儿。老肉猴同那个司令不认识,看来我们的部队太大了,连英雄都记不清。
  母老虎不爱听这些报告,她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只是等到鼓掌时她才醒过来跟着鼓掌。香姐也不怎么爱听,但她却愿参加会,开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坐在那里织各种各样的玩艺儿。她还给我织了一件线衣,是用劳保手套拆下的线织成的,没花一分钱。香姐说还要给我织一条线裤。她手头很快,用不上两三个报告会就织成一件东西。
  香姐织了无数件大大小小的线衣线裤,还用钩针钩了不少圆的方的小东西。上面有喜鹊,有凤凰,有梅花,有各种各样极美丽的图案。她经常打开箱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床上给我看,告诉我这个将来垫茶碗,那个将来盖缝纫机方格的将来挂在窗上,圆花的将来铺在桌面上。我知道她说的将来是指结婚。我暗暗觉得结婚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想到结婚这个字眼,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用劳保手套线织钩出来的东西,而绝不是想到新娘新郎和其他什么事。
  煤场过去那种劳动劲头彻底消失了。不管领导怎样拚命地教育,拚命地开会,拚命地学习也不行。有人嬉皮笑脸地说〃:张天师叫鬼迷住了神法不灵!〃老帽阴沉着脸咕嘟了一句:〃以后有灵的时候!〃老帽这家伙确实认形势,他说对了。
  煤场开始严厉整顿劳动纪律,并召开一个接一个的很有威严的大会。开会时,煤场插满了很厉害的标语: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胖领导一扫过去的温和态度,脸皮板得紧紧的,象词句严厉的标语板。他说现在斗争越来越激烈,阶级敌人看我们革命事业突飞猛进,气得发疯,千方百计地来破坏,来挖社会主义墙脚。
  但他们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只能躲在阴沟里窥测时机。胖领导要我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阶级敌人就在我们中间。说着,胖领导厉声点出两个煤黑子名,叫他们当场站起来。那两个煤黑子惶然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垂着两手。因为隔着好几个组,我不怎么太认识他们。只隐约知道其中有一个白脸煤黑子,他爹现在还在外国,开一个什么大公司,有好几百万块钱。那个白脸煤黑子确实象个资产阶级,就那张白脸吧,煤黑子哪有这么白的脸!
  胖领导批那个白脸煤黑子用心恶毒,挑煤时煤筐从不装满,走路时故意放慢脚步。以这种狡猾的手段来阻碍革命事业向前发展。
  煤黑子们面面相觑,都暗中吐舌头,因为几乎谁都这么干过。
  胖领导最后抬高嗓门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及时地揭发了这些反动家伙。希望今后广大革命群众都要擦亮眼睛,发现坏人坏事和怪人怪事,及时向上级报告。为了能及时报告,煤场上按了一个检举密告箱,供革命群众检举密告用。
  大会结束后,煤黑子们确实吓坏了,一个个不敢怠慢,煤筐全装得满满的。老帽干得更欢,跑得屁股颠颠地颤。
  后来的形势更紧了,有很多人被别人检举密告,煤场保卫科一趟趟往煤场跑。胖领导又连连召开会议,说我们这些人比工厂里复杂,都是犯有〃前科〃的,所以要狠抓狠整。他对从来没出现坏人坏事的小组发生怀疑,说这不合乎阶级斗争规律,难道这个组生活在真空里吗?胖领导再次强调要擦亮眼睛,包庇纵容是更大的犯罪!
  看来每个组非得揭发出一两个坏人不可,否则就交代不过去。我们这个组开始恐慌了,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揭发出一个坏人。老帽急得不行,自从他发言得到表扬后,就当上我们男女混合组的大组长。领导找他谈了好几次话,弄得他满脸愁苦。
  几天之后,煤场保卫科传刘剑飞去办公室一趟。刘剑飞脸色惨白,跟着保卫科的人走了。别的煤黑子都说刘剑飞犯了大事,这下要倒大霉。但不几个小时后,刘剑飞却安然地回来,不声不响地又挑起煤筐。我很关心刘剑飞,一个劲儿地朝他那儿望,可什么也望不出来。刘剑飞虽然脸色发白,神情却安然,干活还是那个老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刘剑飞突然走到我跟前,说了句〃:不要接近我!〃便看也不看我又突地离开。我莫名其妙,几次想到他跟前问个究竟。我什么也不怕。
  刘剑飞用冷峻的眼光睃我,示意我千万不要走近他。我觉得好笑,这简直就和过去地下党搞秘密活动似的。
  下午,保卫科的人员又来传我。我立即敏感地望了刘剑飞一眼,他没看我,很正常地用铁锨往筐里装煤。母老虎和香姐吓得不行,愣怔怔地朝我脸上看,似乎想看出我犯了什么事。
  我倏地觉得我受了污辱,受了绝对不应该受的天大污辱,我的自尊心强烈跳动起来。
  〃我不去。〃我立住不动。
  〃什么?〃那个保卫科干部惊讶地张着嘴,他觉得他没听清楚,他听清楚就更不清楚了他绝对不相信有人敢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去。〃我压着火气又说了一句。
  保卫科干部懵了,几乎把眼珠子贴上我的鼻子尖,他想看看我是不是同别人长得不一样。
  我动也没动任凭这家伙大惊小怪。
  〃你真不去?〃他声音嘶嘶的,明显地含着威胁。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没必要回答他。这家伙一面盯着我,一面往后退,最后转身飞快地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煤黑子呼地一下全围上我,都说这下坏了,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怎么能不去呢!香姐差点哭着求我,叫我赶快跑到办公室,去向那个干部求情,还来得及。
  我冷笑了一下。
  母老虎没对我吱声,却对别人吆喝着〃:都干活吧,有什么好光景看!〃老帽粘乎乎地过来,不高兴地说〃:你小子吃错药了,还是神经失常?竟敢不听保卫科的!。〃我还是冷笑不止,我都懒得回答他们。
  刘剑飞在远处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似乎是对我表示佩服。我心想,别看在武功上你是我师傅,可在这方面,我比你可强多了!
  煤黑子们都连连摇头,说〃:你等着瞧吧,马上来好看的!〃果然,还没等上几分钟,办公室那边走出一小群人,直奔煤场而来。
  煤黑子们马上走散,各干各的活去,但眼珠子却贼似地朝我这边忽闪。
  来的一群人全是保卫科的,为首的是科长。他们虽然怒气冲冲,却并不怎么相信这件事。因为他们走到我面前,都惊讶而疑惑地瞄了我好一阵子。
  我觉得整个煤场都静止不动,这倒使我增加几分英雄气概。
  不过,我略感孤单地发现我四周空空荡荡的,连香姐也畏怯地站在老远。我意外地听到背后有一股粗重的气息,不由得心窝里忽地发热。我知道那是母老虎。
  我用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最前面的保卫科长。这是刘剑飞教给我的一招。他说打仗时,一定要不眨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要全神贯注,带着凶狠的劲儿盯,一直盯得他不敢看你。这就是力取之前的神取,神取很厉害,没动手就能使对方怯你一半。
  我死死地盯着保卫科长的眼睛,眼珠决不眨一下。这一招特别灵,堂堂保卫科长脸色立即不自然,倒象他在我面前犯了什么错误。他赶紧掏出个小本本,装作看什么,然后拿腔作调地问我〃:你叫陈立世吗?〃我不动声色。
  〃到办公室去一趟。〃
  〃去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到时就知道了!〃保卫科长忍耐不住,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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