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星闪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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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群星闪耀时-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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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沉浸在自己的作品里。他唱起来,他弹奏到最后一段合唱,那仿佛在梦中谱成的音旋,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听见了这段曲调:“哦,死亡,你的杀手锏在哪里?”这一句他深有体会,融入了他的人生情感,他将调门拉得很高,甚至在愉快的合唱部分也唱得高亢有力,最后到了“阿门!阿门!阿门!”他将激情与力度全都投入到音乐之中,屋顶都快被这些音符的力量震塌了。    
    杰克森医生愣愣地站在那里,当亨德尔最后将音律抬高的时候,他略带尴尬地赞美了一句:“伙计,我以前可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你一定是魔鬼附体了!”    
    此刻,亨德尔的脸也沉了下来,他在为这部作品和恩惠的降临感到吃惊,真像在做梦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转过身,声音低得旁人很难听到:“正好相反,我认为上帝与我同在。”    
    几个月后,两位衣着体面的绅士叩打着阿贝街一处寓所的门环,此间便是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在都柏林的住所。两位来客递上了此行的请求,这几个月里,爱尔兰首都的表现令亨德尔相当高兴,此前他从未听说这一地区在音乐方面能做得如此出色。他们听说亨德尔将在本地第一次献上他新创作的宗教剧《弥赛亚》,这座城市将在伦敦之前享有这份光荣,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们还估计到,既是一场非同凡响的音乐会,届时的收益也将非比寻常。眼下,他们便是前来询问大师肯否将首场演出的收益捐给慈善机构,让他们分享这种光荣。    
    亨德尔友善地望着来客,他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喜欢自己。他微笑着欣然同意了,只要求对方告诉他,演出的收益将送往哪家机构。    
    “资助那些被关在各个监狱的囚犯。”其中一位满头白发、面容和善的男子率先回答。    
    “还将送给米尔瑟医院里的患者。”另一人补充说道。    
    自然,这笔善心捐助只针对首场演出的收益而言,后面场次的收益还会留给音乐大师,但亨德尔拒绝了。“不,”他轻声说道,“我不想从这件作品中拿钱,而且永远不指望通过它挣钱,它有恩于我,它将永远属于患者和囚犯。我自己也曾是一个病人,是它拯救了我,我也曾是囚徒,是它解放了我。”    
    那两个男人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他们并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冲他鞠躬,再三致谢告辞。他们马上将这个喜讯传给了整个都柏林。    
    最后一场排练定于1742年4月7日,只有两大教堂唱诗班的亲属被准许做听众。为了省钱,位于费士安伯勒大街的音乐厅里灯光暗淡,听众们三人一堆、两人一伙地坐在空荡荡的长凳上,倾听来自伦敦的艺术大师的新作。宽阔的大厅里光线幽暗、气氛冷清,然而,当合唱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的时候,振奋的场面出现了:方才零零散散坐在长凳上的人们渐渐地聚到一起,形成了仔细倾听的黑压压的群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似乎从未听过如此有力的音乐,这力度仿佛能夺人心魄,将人吞没,所以大家越凑越近了。同时,每个人都在用各自的心灵倾听这音乐,虔诚地领会“抚慰众生”的合唱,这句戏词被变换着韵味,反复咏唱。这声音激荡着每一位听众,每个人都在这种气势中感到自己的弱小,同时又愉快地沉浸其中。每个人的身心都涌过令人舒服的震颤,当“哈里路亚”刚一响起的时候,一名男子的身体“腾”地从座位里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这种力量令大家感到无法再安坐不动,他们站立起来,为了更进一步与上帝声气相接,向上帝表示崇拜!    
    人们退场后,便挨家挨户地谈起这世间前所未有的音乐,整座城市都在为之兴奋地颤动,盼着听到这一杰作。    
    六天后,4月13日的晚上,群众纷纷涌向音乐厅的几扇大门,女士都没穿圆筒裙,男子都没佩剑,为的是让厅里能容下更多的听众。这些人往里面挤着,足有七百人,一个以前从未达到的人数。作品的名声早就传开了,当乐声响起,听众便鸦雀无声了。稍顷,合唱以飓风般的气势开始了,听众的心为之一振,亨德尔站在琴旁边,他本想照看和指挥他的作品,但作品本身已如脱缰之马,他本人也沉浸其中了。他仿佛从未创作它、弹奏它、从未听见过这音乐,他再一次为之心潮澎湃。当曲终的“阿门”开始时,他情不自禁地启动双唇,与合唱队一起唱起来,他生平从未如此纵情地歌唱。当大厅里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时,他却悄悄地走开了,没有感谢想对他表达感激的听众,而是在一旁感激上帝的恩泽,令他创作出如此的作品。    
    闸门已经打开了,欢腾的水流便可以年复一年地流淌了。从现在开始,没有什么能够再束缚亨德尔,也没有什么能使振作后的男人再陷入困顿。即使他在伦敦创立的剧团再次破产,即使那些债主再次四处搜寻他,向他催债。现在,他可以泰然站立,去面对一切困难,六十岁的男人心情舒畅地走过了事业的又一关口,人们给他制造了各种困境,而他无比光荣地战胜了它们。年龄在逐渐损耗他的精力,使他的两臂残疾,痛风令他的腿脚失灵,但不屈不挠的心灵令他创作、再创作,最后,他丧失了视力。当他写作《耶弗他》的时候,他双目失明了。但凭着失明的双眼,正如贝·多芬凭着失聪的双耳,他不知疲倦地、令人难以置信地不断创作,越是上苍不予眷顾的人,却越能在尘世间取得伟大的胜利,在上帝面前就越谦卑。    
    同所有严谨的、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他没有对自己的作品过高评价,不过,他钟爱他的《弥赛亚》。他钟爱它,因为是它将自己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同时创作它的过程便是自救的过程。一年又一年,他在伦敦上演这部剧,而每次的收益他分文不取,每次都拨出五百英镑用于资助医院。康复了的男人将自己献给了病症,得到解放的男人却将自己献给了那些身陷囹圄的人。    
    是这部作品令他爬出了鬼门关,他还想对死亡说再见。1759年4月6日,年已七十四岁的老人身体极度虚弱,但他再次走向了科文特花市(注:伦敦中部的一个市场)的乐队指挥台。这位双目失明的男子站在那里,站在好友、乐师和歌唱家中间,有如巨人一般。他空洞的双眼虽看不见大家,但当美妙的活泼的音符向他涌来,当千百人的喉咙发出的喝彩扑面而来的时候,他的脸上便现出灿烂的光辉。他舞动双臂打着节拍,他热烈而虔诚地歌唱,就像棺材前的牧师,向着众人宣读自我拯救的告辞。有一次,当尖锐的喇叭声吹奏出“喇叭在召唤”时,他便向着苍穹抬起空洞的双眼,仿佛他已经为末日的审判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可以高昂着头走向上帝了。    
    受到深深感动的友人们将他送回家,大家也意识到,这将是一个诀别。他躺在床上,嘴唇微微翕动着,喃喃自语地说愿意死在圣星期五(注: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医生们吃惊了,他们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们不清楚这个圣星期五就是4月13日。有那么一天,一只沉重的大手将他击倒在地上,就在这一天,他的《弥赛亚》第一次在世间奏响了;有那么一天,他一无所有、万念俱灰,而他重新振作了、复活了,就在重振之后,他想死了,为的是让这复活进入永恒的境界。    
    是的,复活是超越生活之上的,单纯的信念胜过死亡的威力。4月13日这天,所有的精力离开了亨德尔的身体,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巨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枕垫上,只是一副沉重的、空空的躯壳。然而,他就像空洞的贝壳和着大海的咆哮,无声的音乐在壳子里回荡,这旋律比任何时候都奇特、都壮美。慢慢地,这乐音脱离了疲惫的身体,升入了虚无之境。次日,复活节的钟声没能唤醒什么,乔治·弗雷德里克·亨德尔的属于凡俗的那一部分终于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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