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群星闪耀时》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人类群星闪耀时- 第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而另一只眼还在动。他抬起对方的右臂试了一下,这只胳膊就像死人的一样耷拉下来。尔后,他又抬起左臂,这只胳膊还能待着不动。这样一来,杰克森医生全明白了。    
    当他转身离开屋子时,施密特追到楼梯口,惶恐不安地问:“他怎么了?”    
    “中风,右半边瘫痪。”    
    “那他……那他还能康复吗?”这几个字眼在施密特的喉咙里顿了一顿,还是冒了出来。    
    杰克森医生别扭地嗽了一下鼻子,他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或许,一切都可能发生。”    
    “他会一直瘫痪下去吗?”    
    “大概会吧,除非出现奇迹。”    
    但是,对艺术大师一向忠心耿耿的施密特并未住口:“那他……那他至少还能工作吧?离开工作,他简直没法儿活。”    
    杰克森医生此时已经站在了楼梯上:“永远都不行。”他缓缓地说道:“或许我们从此失去了一位音乐家,但还能保住这个人的性命已经很幸运了。他是脑部中风!”    
    施密特直愣愣地盯着他,医生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目光中的绝望:“如我所说,”他又重复那句话:“除非出现奇迹,但我还没见过奇迹。”    
    整整四个月过去了,亨德尔的身上没有一丝气力,可力量就是他的生命。身体的右半边还是麻木不仁,他无法走路,不能写字,也不能用右手触动一个琴键,弹出一个音调;他无法讲话,嘴角咧着,淌出的口涎弄得满身都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字咿咿呀呀,混沌不清。当有朋友为他弹奏乐曲时,他的眼里会浮动一丝亮光,随后,笨重的身体就像梦中的病人那样胡乱地动作,他想要和上节拍,可是他的四肢竟如死人一般的僵硬,他的筋腱和肌肉不再听使唤了,从前的巨人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坟墓埋葬了。乐曲一旦结束,他的眼皮随即重重地合上,又像尸体似地躺倒。面对艺术大师无可救药的困境,医生最终建议将他送到亚琛去(注:德国中西部城市),也许那里滚烫的温泉能对他的身体有点儿好处。    
    然而,在坚硬的躯壳下,便如地表下面热腾腾的水流,活跃着无法估量的力量,那是亨德尔的意志,他天性中最本质的力。这股力尚未被残酷的打击破坏,绝不肯让不灭的志气在垂死的身体中消亡。这个身躯高大的男子并不认输,他还要,还打算活下去;他还想创造,凭着意志力创造出违反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内科医生告诫说,待在热水里的时间绝不可超过三个小时,他的心脏承受不了,会要了他的命。但他为了真正的生活和狂妄的想法—康复,宁愿以死相拼!令内科医生惊骇的是,亨德尔每天要在热水里泡上九个小时,这种锻炼在使他的力气增加。一个星期后,他已经能够挪动身子了,两个星期后,他的胳膊居然能动了!意志的巨大胜利加上信念,使他又一次从死亡的陷阱中挣脱出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更热烈地拥抱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这种难以言表的幸福唯有逐渐获得康复的人才能体会。    
    在身体完全恢复的最后一天,他准备离开亚琛,路过教堂时,亨德尔止住了脚步。他素来不怎么信神,但此时此刻,当他向摆着风琴的殿堂中央走去时,轻盈的脚步重又回来了,他感觉是神在给他力量。他用左手轻抚琴键,清脆的乐音飘出了殿堂之外。现在,该用长久以来僵硬、瘫痪的右手了,他有些迟疑地尝试着。听啊!从这只手底下迸发的声音就像银色的水珠,渐渐地,他开始弹奏了。他的即兴发挥犹如酣畅的溪流,旋律简直自然天成;他的才华在无形中升腾、漫舞,直达超凡入圣之境。在教堂的下房里,修女和工匠们侧耳倾听这美妙的音乐,这些无名之辈从未听过如此脱俗的奏鸣。亨德尔低头弹着琴,他又找回了自己的心声,这是对上帝、对永恒、对人类的发言;他又能弹奏了,又能创作了,唯有这能令他感觉到自身的复原。    
    亨德尔长舒了一口气,挥了挥粗大的胳膊,冲着不禁对这一医学奇迹惊诧不已的伦敦医生说道:“我又从死神那里回来了!”很快,这位尚在康复中的男子便以全部的精力和发狂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先前的斗志重又回到年逾五旬的男人身上。    
    他写了一部歌剧,复原后的双手显得分外顺畅,接着,他又写了第二部、第三部,其间便有伟大的神剧《以色列王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他的创作激情犹如长期闭塞的泉水陡然喷发。但是,时局与人相违,女王之死打断了他的演出,尔后,又爆发了西班牙战争。在公共广场上,群众每天集会,又唱又叫,而剧院里却空空如也,他的债务堆成了山。再后来,严冬降临,伦敦的冬日无比寒冷,泰晤士河整个结了冰,人们坐着雪橇,伴着清脆的铃声在冰面上过往。在这可怕的时节,所有的剧院都关门了,因为无论多么美妙的音乐都无法战胜室内的寒冷。接下去,歌手们纷纷病倒,演出一个接一个地被取消。亨德尔每况愈下,债权人逼迫他、批评家嘲讽他,而观众也保持漠然和沉默。渐渐地,拼命挣扎之人的勇气被摧残了,一个能多少获利的演出很难将他从债权人的逼迫中解救出来。如乞丐一般的生活是何等屈辱啊!亨德尔变得越来越孤僻,他的精神也越来越低落,即使半边身体瘫痪的时候也没比眼下的精神状态更糟糕。到了1740年,亨德尔觉得自己是一个败兵,输了又输,现在不过是早年显赫声名的残羹。他搜肠刮肚地回忆早先的作品,从而搞出了一些小小的创作,但是,泉涌般的才思已然干竭,最深处的力量也从现在健康的身体中消失了。伟大的人物第一次感到了疲惫,杰出的斗士第一次感到了挫败;他生平第一次感觉欢畅淋漓的创作之泉干枯了、钝涩了,而这股清泉在世界上已奔腾了三十五载。完了,又一次完了!无比失望的人明白,或者他以为他明白:一切都算完了!他深深地叹息:“为什么上帝要把我从疾患中拉起来,而众人却要将我掩埋?就算真的死了,也胜过苟活于冰冷空虚的世界上和我个人的阴影斗争。”当极度愤慨时,他会对挂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喃喃自语:“上帝呀,上帝!你为何将我抛弃!”


第三部分 乔治·弗雷德里克·亨德尔的复活第21节 精神的永生(1)

    这个绝望和彷徨中的人开始自怨自艾,对自己的能力丧失信心,或许还对上帝失去了信心。那几个月里,亨德尔深夜徘徊于伦敦街头,他不在乎这么晚走出家门,因为白天里那些债权人会堵在门外,只等将他拦住,以债权书相逼;即使上了街,他也得承受人们冷漠的眼光和嗤之以鼻。有时他在思忖,倘使没离开对他的名誉坚信不移的爱尔兰,或者飞往德国或意大利就好了。兴许遇到甜蜜的南风,内心的寒霜就能融化了,旋律的花苞便会从他孤寂坎坷的心灵再度绽放。不,他无法忍受了,因为他无法忍受没有工作和创作。他—乔治·弗雷德里克·亨德尔不能忍受被摧垮。有时他伫立在教堂前,但他知道祈求的话并不能给他安慰;有时他坐在酒馆里,但他知道这只是一场酩酊沉醉,灼热的劣质威士忌只会烧毁明快的创作源泉;有时他的目光越过桥梁,凝望夜色中静静流淌的泰晤士河,不禁想到,还不如干脆把一切都抛开倒也痛快!反正再受不了这空虚的压抑,反正是被上帝和人们抛弃的可怜虫。    
    一天晚上,他又以这种状态出去转悠,这天是1741年8月21日,白天里闷热难当,天空仿佛烧化了的金属,将热腾腾的气液布满整个伦敦。天刚擦黑,亨德尔就跑进格林公园,想要透一透气。在公园浓密的树阴里,没人能看得到他、没人能折磨他,他尽可慵懒地坐着,这种疲惫感已使他忧愤成疾了。他无心谈话、无心写作、无心玩乐、无心思考、无心体会,就连活着都觉得累。他为什么会这样?一切又都为了谁?他像个醉鬼似的往家走,经过了波尔大道和圣杰姆斯街,一路上他只有一门心思:休息,休息,永远地安眠!他慢吞吞地上了楼梯,他是多么疲倦啊!人们的围追堵截令他多么烦闷啊!每一下沉重的脚步都令楼梯板“吱吱”作响,而此时布鲁克大街上的住户却没人被惊醒。他终于进了房间,掏出火柴,点亮桌上的蜡烛。他只是机械地、根本不过脑子地做着这些事,许多年来他就是如此这般地准备伏案写作。在那些岁月里,唇边的一声叹息能使他自然地哼出一段旋律,走动几步便成一节曲调。于是,他会马上将它们记下来,以防睡着之后忘记。而眼下,书桌上空落落的,没有乐谱纸,好似神圣的磨轮呆呆地立在结冰的湖面上,没有什么需要着手,没有什么需要结尾,桌子上干净极了。    
    不,并非空空如也!那里不是有一张长方形的纸在发出白光吗?亨德尔伸出手去,那是一个纸包,里面肯定写着些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封条,信的上方署名吉恩斯,是曾为他的《以色列王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写词的诗人。吉恩斯信上说,由自己创作新词,请他这位伟大的音乐天才不要嫌弃自己的拙劣,想借他的光让这些诗句变得万古流芳。    
    亨德尔像碰到了某种特别恶心的东西似地蹦了起来,这个吉恩斯是不是想挖苦自己这样一个死人、一个残废?他一把将来信撕得粉碎,重重地扔到地板上,再踩上一脚,嘴里骂道:“无赖!流氓!”那个蠢才击到了他包裹着的伤口,剜进了他灵魂中最痛楚的所在。他怒气冲冲地吹灭了蜡烛,摸黑走进了卧室,一头扑到床上,泪水不由地夺眶而出,整个身体也因为生气自己的无能而抽搐起来。生于世间是多么可悲呀!受了打击的人还要遭到嘲笑,遭罪的人还要再受折磨!为什么在他的心已然变硬,能量已从身上跑掉的时候,还来找他?为什么在他已经心灰意冷、昏头转向的时候,却来向他发出工作的挑战?现在的他只想像头动物那样昏睡,只想将一切都忘记,让一切都不存在!他重重地躺在床上,颓废、失意透顶。    
    可是,他无法入眠,有一种既恼火又微妙的不安情绪在刺激他,就如海面上翻滚的波涛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是不是该翻身坐起,去看看戏词的内容?不,那些词句对一个死人能有多大魔力?!不,像他这样一个纵然跌进深渊也不被上帝理睬、想彻底自暴自弃的人,还能有什么希望可言呢?尽管他这样想,还是有一股力量在胸中翻腾,这种神奇的力量在推动他,令他无法抗拒。亨德尔从床上起来,走到外屋,用由于激动而颤抖的双手将蜡烛点燃,莫不是奇迹又一次在瘫痪的身体里发挥了作用?或许是上帝懂得疗伤和安慰心灵的方法?亨德尔把烛光移向写有字迹的那几页纸,头一页上写着《弥赛亚》。噢,一部新的宗教剧!上一部已经作废了。他激动地翻过这页写着剧名的纸往下看:    
    “抚慰众生”—开头这几个字便令他惊叹了,多精彩的开篇语啊!这简直不是语言,而像神明所赐,像神奇的咒语在向覆盖他绝望的心头的苍天里的天使发出召唤一样。“抚慰众生”这几个字眼在他的心田回荡,像活泼有力的信息直接刺向屈服了的灵魂深处。诗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