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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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拉姆-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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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绝美,都须以身相殉?山川噤声,只有石坡寒光辉映。    
    赶马人正多,孩子的身形护起四头骡,生死冲关一路疾行,鼙鼓动地,人马之心齐鸣,恨不得脚下鼓翅生风,又恐风卷砂崩,几欲嘶声喝马,又恐惊醒山上神女,怒射石箭齐发,山顶白阳凄美,马踏碎石,碎石泻江如罡风翻起松涛让人惊绝天外飞砂即刻将自己击中。    
    箭在弦上却弦断箭折,前骡忽有驮落惊起德拉姆嘶声昂蹄戛然站住半步不肯移挪,任正多如何呼喝石打,德拉姆身如砥柱挺在中流将马队阻遏。眼看马队大乱,正多慌乱情急一声紧似一声高唤:德拉姆——德拉姆——楚木——    
    一瞬,或者一世,已是回望石坡,冰雪端然。这是必经的路,赶马人说,每过一次,都会去神前还愿,谢神,又赐了一次平安。正多目光落在马鞍——“是楚木之灵,护了他的主和他患难与共的伴,跟随我们,一路回还。”    
    一线铁索,飞架怒江两岸,正多妻儿在对岸,遥遥相迎。    
    赶马人把骡系上溜索,刹那间,骡已横空腾起,一路嘶鸣滑向对岸。    
    赶马人正多目光安详,默祷经文,仿佛看见碧蓝如洗的晴空下,他的好骡子楚木,正飞向天国。    
    天玄地黄,沙里穿莲,旧气息,初相识。    
    日影斜斜,岩穴晦暗,倦鸟飞回高枝上的巢,赶马人回到故乡——藏地察瓦龙。    
    远望我们千里奔赴的地方,察瓦龙是不是格萨尔王征伐的战马驰过又被他遗忘,隔绝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快被黄沙覆盖,只有黑山羊的身影从一个个昔日的战堡里走过,像是将士的魂灵飘荡。察瓦龙的正午,似一座空城,不见人影穿行,倒只有那些黄土做底、暖彩做饰的藏人房如向阳花,垒垒招展,向空气中散出迷迭沉香。不时袭过的沙,顺着太阳系在大地的线绳飞泻迩来,抽过颜面,灼心的烫。间或有背着箩筐穿着僧衣的人走过,一路摇着经筒,去朝拜远处的梅里山神,暗红的身影在漠里舟行,优柔沉潜着的寂,俯仰众生。察瓦龙曾是高原上的绿洲,无人知道从何时这里开始荒灼,禽豸徙离,看村边一围褐色岩山,山壁现出黑迹有若蛇行巨大无比,冥冥中一场神异鏖战重现:江中曾有巨蟒,窥绿洲丰饶欲独霸一方,遭遇烈性的藏人浴血的抗,蟒怒,吐芯成火,烧遍四野,绿洲变芜地,水涸山濯,火光赤烈耀动天庭,天神大怒,将巨蟒镇于岩山下,山体镇住蟒尾,神庙镇住蟒首,以保安宁。悠悠想来,总觉得不是远古的神话,而正是察瓦龙的一段过往,看村口的喇嘛庙,经幡正在尘中猎猎飘扬,此地不可名状的所在,拒绝了时光的风蚀,不辨神迹人迹,倒真如与天最近,接了玄秘的脉,把所有的史封藏,只以最赤裸的模样隐隐湮没,幽幽地,透出天光。    
    佛说:一莲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素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觉得熙攘。站在这绝尘的僻地,气守丹田,凝神谛听,生命的本音,风雷滚滚,正在空谷唱响。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有人站在藏地察瓦龙龟裂的土地上,眯起眼睛看头顶怒放的骄阳,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第二部分无奈中的快乐

    我们为什么要拍的理由    
    阿城    
    1999年10月,公路通到独龙江,据说云南的最后一支马帮,活动在高黎贡山一带的独龙族马帮将要消失了,我们也许来不及在他们消失之前,完整地用活动影像将他们记录下来。    
    我还记得20年前在云南随马帮游荡的时日情景。有一次,一个马夫与人争吵,之后一路上都气哼哼的,搞得大家都有些烦恼,于是另一个马夫说:“你可是不得?你不得你去拿着石头冲天去嘛!”“去”在云南读“克”,用胸音读来嗡嗡响。    
    我至今还记得这句令顽石点头的箴言,常常默诵,然后笑起来。公路通到独龙江,如果解散的马帮里的马夫有烦恼,这句箴言应该是记得的。    
    我相信云南境内,还会有零散的马帮的,公路哪里就都通到了?南美洲的智利或欧洲的西班牙,山区里都还有马帮,我遇到他们,总要停下来行注目礼。    
    现代文明,常常会使我们养成一种傲慢,对以前的生活或生产方式不认同,又或者反过来,对以前的生活或生产方式有一种媚。我觉得都不足取,难免会盲目。    
    我总是想问,我们、你们、他们,快乐吗?在进步的文明里,快乐吗?还没有赶上当下的进步文明,但你当下是快乐的吗?存在总是有得有失,但,得的是快乐吗?失的是快乐吗?即使到了下个世纪,因为基因工程而能使人的寿命达到150或200岁,如果你不快乐,长寿会是长难受,何苦来哉?    
    当然,我观察到,文明的进步带来的快乐中,有不少是因虚荣所致。虚荣并非是不得了的问题,问题在于虚荣会产生压力,难免终会不快乐了。    
    我也并非认为快乐是什么严重的本质问题,常常我们总是处于无奈的状态之中。想起二十多年前一次大雨时,我跟随的马帮在树林里避雨,树叶上流下一串串雨水,只是雨没有那么密就是。马夫将驮上的盐巴藏好,咒骂着互相取笑,说你的鸡巴是冷得缩成马的一样喽,晚上的女人可怜噢。说着说着,忽然马的胸前和屁股上冉冉冒出蒸气。    
    我现在想,无奈,快乐,两样都容易用摄影机拍到。而无奈中的快乐,则有点我们为什么要拍的理由。    
    1999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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