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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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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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么一个社会这么一种精神状态下,卢先生却来昆明展览他在云南的摄影,告给我们云南法币以外还有些什么值得注意。即以天空的云彩言,色彩单纯的云有多健美,多飘逸,多温柔,多崇高!观众人数多,批评好,正说明只要有人会看云,就能从云影中取得一种诗的感兴和热情,还可望将这种可贵的感情,转给另外一种人。换言之,就是云南的云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还可望由一个艺术家的心与手,间接来教育人。卢先生摄影的兴趣,似乎就在介绍这种美丽感印给多数人,所以作品中对于云物的题材,处理得特别好。每一幅云都有一种不同的性情,流动的美。不纤巧,不做作,不过分修饰,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现得素朴而亲切,作品取得的成功是必然的。可是我以为得到“赞美”还不是艺术家最终的目的,应当还有一点更深的意义。我意思是如果一种可怕的庸俗的实际主义正在这个社会各组织各阶层间普遍流行,腐蚀我们多数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时还象是正在把许多人有形无形市侩化,社会中优秀分子一部分所梦想所希望,也只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无一种较高尚的情感,更缺少用这情感去追求一个美丽而伟大的道德原则的勇气时,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大学生读书目的,不是站在柜台边作行员,就是坐在公事房作办事员,脑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饭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于做政论的,作讲演的,写不高明讽刺文的,习理工的,玩玩文学充文化人的,办党的,信教的,……特别是当权做官的,出路打算也都是只顾眼前。大家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这个国家的明天,是不是还有希望可言?我们如真能够象卢先生那么静观默会天空的云彩,云物的美丽景象,也许会慢慢的陶冶我们,启发我们,改造我们,使我们习惯于向远景凝眸,不敢堕落,不甘心堕落,我以为这才象是一个艺术家最后的目的。正因为这个民族是在求发展,求生存,战争已经三年,战争虽败北,虽死亡万千人民,牺牲无数财富,可并不气馁,相信坚持抗战必然翻身。就为的是这战争背后还有个壮严伟大的理想,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来,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们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来者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象人一点!我们责任那么重,那么困难,所以不特多数知识分子必然要有一个较坚朴的人生观,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么一分知识,方能够把企业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放在同一目标上,分途并进,异途同归,抗战到底!
  举一个浅近的例来说说:我们的眼光注意到“出路”、“赚钱”以外,若还能够估量到在滇越铁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性阴险狡诈的敌人,圆睁两只鼠眼,安排种种巧计阴谋,预备把劣货倾销到昆明来,且把推销劣货的责任,派给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时,就知道学习注意远处,实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选择地点,取准角度,方可望有较好效果。做人何常不是一样。明分际,识大体,“有所不为”,敌人即或花样再多,敌货在有经验商家的眼中,总依然看得出,取舍之间是极容易的。若只图发财,见利忘义,“无所不为”,把劣货变成国货,改头换面,不过是翻手间事!劣货推销不过是若干有形事件中之一种。此外统治者中上层和知识阶级中不争气处,所作所为,实有更甚于此者。哪一件事、哪一种行为不影响到整个国家前途命运!哪容许我们松劲!
  所以我觉得卢先生的摄影,不仅仅是给人看看,还应当给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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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魇

  一、绿

  我躺在一个小小山地上,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强烈阳光从枝叶间滤过,洒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带白色的枯草间。松树和柏树作成一朵朵墨绿色,在十丈远近河堤边排成长长的行列。同一方向距离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树,正挂着无数玩具一样明黄照眼的果实。在左边,更远一些的公路上,和较近人家屋后,尤加利树高摇摇的树身,向天直矗,狭长叶片杨条鱼一般在微风中闪泛银光。近身园地中那些石榴树丛,各自在阳光下立定,叶子细碎绿中还夹杂些鲜黄,阳光照及处都若纯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积物,在园坎边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俨然即可延展到天际。
  肥大叶片绿得异常哑静,对于阳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极多,生命力因之亦异常饱满。最动人的还是身后高地那一片待收获的高粱,枝叶在阳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黄,各顶着一丛丛紫色颗粒,在微风中特具萧瑟感,同时也可从成熟状态中看出这一年来人的劳力与希望结合的庄严。从松柏树的行列缝隙间,还可看到远处浅淡的绿原,和那些刚由闪光锄头翻过赭色的田亩相互交错,以及镶在这个背景中的村落,村落尽头那一线银色湖光。在我手脚可及处,却可从银白光泽的狗尾草细长枯茎和黄茸茸杂草间,发现各式各样绿得等级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来捉捕这个绿芜照眼的光景,和在这个清洁明朗空气相衬,从平田间传来的锄地声,从村落中传来的舂米声,从山坡下一角传来的连枷扑击声,从空气中传来的虫鸟搏翅声,以及由于这些声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静境,手中一支笔,竟若丝毫无可为力。只觉得这一片绿色,一组声音,一点无可形容的气味综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视听诸官觉沉浸到这个境界中后,已转成单纯到不可思议。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
  地方对于我虽并不完全陌生,可是这个时节耳目所接触,却是个比梦境更荒唐的实在。
  强烈的午后阳光,在云上,在树上,在草上,在每个山头黑石和黄土上,在一枚爬着的飞动的虫蚁触角和小脚上,在我手足颈肩上,都恰象一只温暖的大手,到处给以同样充满温情的抚摩。但想到这只手却是从亿万里外向所有生命伸来的时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边际,使我觉得生命在阳光下,已完全失去了旧有意义了。
  其时松树顶梢有白云驰逐,正若自然无目的游戏。阳光返照中,天上云影聚拢复散开;那些大小不等云彩的阴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从那些刚过收割期不久的远近田地上一一掠过,引起我一点点新的注意。我方从那些灰白色残余禾株间,发现了些银绿色点子。原来十天半月前,庄稼人趁收割时嵌在禾株间的每一粒蚕豆种子,在润湿泥土与和暖阳光中,已普遍从薄而韧的壳层里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种较早的,且已变成绿芜一片。小溪边这里那里,到处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阳光下旋成一个柱子,队形忽上忽下,表示对于暂短生命的悦乐。阳光下还有些红黑对照色彩鲜明的小甲虫,各自从枯草间找寻可攀登的白草,本意俨若就只是玩玩,到了尽头时,便常常从草端从容堕下,毫不在意,使人对于这个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无限惊奇。
  忽然间,有个细腰大头黑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背,仿佛有所搜索,到后便停顿在中指关节间,偏着个头,缓慢舞动两个小小触须,好象带点怀疑神气,向阳光提出询问:“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我于是试在这个纸上,开始写出我的回答:“这个古怪东西名叫手爪,和动物的生存发展大有关系。
  最先它和猴子不同处,就是这个东西除攀树走路以外,偶然发现了些别的用途。其次是服从那个名叫脑子的妄想,试作种种活动,因此这类动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一切事事物物。这一处动物和那一处动物,既生存在气候不同物产不同迷信不同环境中,脑子的妄想以及由于妄想所产生的一切,发展当然就不大一致。到两方面失去平衡时,因此就有了战争。战争的意义,简单一点说来,便是这类动物的手爪,暂时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来撕碎身边真实或假想的仇敌,并用若干年来手爪和脑子相结合产生的精巧工具,在一种多少有点疯狂恐怖情绪中,毁灭那个妄想与勤劳的成果,以及一部分年青生命。必须重新得到平衡后,这个手爪方有机会重新用到有意义方面去。那就是说生命的本来,除战争外有助于人类高尚情操的种种发展。战争的好处,凡是这类动物都异常清楚,我向你可说的也许是另外一回事,是因动物所住区域和皮肤色泽产生的成见,与各种历史上的荒谬迷信,可能会因之而消失,代替来的虽无从完全合理,总希望可能比较合理。正因为战争象是永远去不掉的一种活动,所以这些动物中具妄想天赋也常常被阿谀势力号称‘哲人’的,还有对于你们中群的组织,加以特别赞美,认为这个动物的明日,会从你们组织中取法,来作一切法规和社会设计的。关于这一点你也许不会相信。可是凡是属于这个动物的问题,照例有许多事,他们自己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心和手结合为一形成的知识,已能够驾驭物质,征服自然,用来测量在太空中飞转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象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终就不大能够处理‘情感’这个名词,以及属于这个名词所产生的种种悲剧。大至于人类大规模的屠杀,小至于个人家庭纠纠纷纷,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理性的光辉都不免失去,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就是这个动物无可奈何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也有人无章次的梦想过,对伟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怀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叫‘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那只蚂蚁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种种胡说,重新在我手指间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触犯忌讳,急匆匆的向枯草间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个同船上路的大学生,当我把脑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时,他那种带着谨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个人思索太荒谬了不近人情。我是个规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养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无事时玩玩牌,说点笑话,买点储蓄奖券。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关于人类向上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种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动摇,把我找出路的计划妨碍。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也不受任何好书本影响!”快二十年了,这个公民微带嘶哑充满自信的声音,还在我耳际萦回。这个朋友这时节说不定已作了委员厅长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严很幸福。
  一双灰色斑鸠从头上飞过,消失到我身后斜坡上那片高粱地里去了,我于是继续写下去,试来询问我自己:“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些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作些什么?是顺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无结论可得。一片绿色早把我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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