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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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梦集-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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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个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的原因。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是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
  主妇一遇到涉及人的问题时,照例只是微笑。从微笑中依稀可见出“察渊鱼者不祥”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时论起的,“我即使觉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从不说;你一说,就糟了。你自以为深刻的,可想不到在人家容易认为苛刻。他们从我的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领会更多的同情。”
  我想起先前一时在田野中感觉到的广泛沉默,因此又说:“沉默也是一种难得的品德,从许多方面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它在同情之外,还包含容忍,保留否定。可是这种品德是无望于某些人的。说真话,有些人不能沉默的表现上,我倒时常可以发现一种爱娇,即稍微混和一点儿做作亦无关系。因为大都本源于求好,求好心太切,又缺少自信自知,有时就不免适得其反。许多人在求好行为上摔跤,你亲眼看到,不作声,就称为忠厚;我看到,充满善意想用手扶一扶,反而不成!虎虎摔跤也不欢喜人扶的!因为这伤害了他的做人自尊心!”
  孩子们见提到本身问题,龙龙插嘴说:“妈妈,奇怪,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张嫂已和一个人结婚,还请我们吃酒。新郎好象是个洋人。她欢喜洋人?”
  小虎虎说:“可是洋人说她身体长得好看,用尺量过?洋人要哄张嫂,一定也去做官。”
  龙龙的好奇心转到报纸上,“报上说大嘴笑匠到昆明来了,是什么人?是不是在联大演讲的林语堂?”
  虎虎还想有所自见,“我也做了个梦,梦见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划船的是个顶熟的人。船比河大。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就走开了。我正在提水,水桶上那个米老鼠也看见了,当真的。”
  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使龙龙急了起来,“唉咦!小弟,你又乱说。你就只会捣乱,青天白日也睁了双大眼睛做梦!”
  “一切愿望都神圣庄严,一切梦想都可能会实现。”我想起许多事情。好象前面有了一幅涂满了各种彩色的七巧板,排定了个式子,方的叫什么,长的象征什么,都已十分熟悉。忽然被孩子们四只小手一搅,所有板片虽照样存在,部位秩序可完全给弄乱了。原来情形只有板片自己知道,可是板片却无从说明。
  小虎虎果然正睁起一双大眼睛,向虚空看得很远。海上复杂和星空壮丽,既影响我一生,也会影响他将来命运,为这双美丽眼睛,我不免稍稍有点忧愁。因此为他了说个佛经上驹那罗王子的故事:“……那王子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瞎了又亮了。就和你眼睛一样,黑亮亮的,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白天看日头不眫眼,夜间在这种灯光下还看得见屋顶上小疟蚊。为的是作人正直而有信仰,始终相信善。他的爸爸就把那个紫金钵盂,拿到全国各处去。全国各地年青美丽女孩子,听说王子瞎了眼睛,为同情他受的委屈,都流了眼泪。接了大半钵这种清洁眼泪,带回来一洗,那双眼睛就依旧亮光光的了!”
  主妇笑着不作声,清明目光中仿佛流注一种温柔回答:“从前故事上说,王子眼睛被恶人弄瞎后,要用美貌女孩子纯洁眼泪来洗,才可重见光明。现在的人呢,要从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
  我因此补充说:“小弟,一个人从美丽温柔眼光中,也能得救!譬如说……”孩子的心被故事完全征服了,张大着眼睛,对他母亲十分温驯的望着:“妈妈,你的眼睛也亮得很,比我的还亮!”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一日作于云南呈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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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魇
  为了工作,我需要清静与单独,因此长住在乡下,不知不觉就过了五年。
  乡下居住一久,和社会场面都隔绝了,一家人便在极端简单生活中,送走连续而来的每个日子。简单生活中又似乎还另外有种并不十分简单的人事关系存在,即从一切书本中,接近两千年来人类为求发展争生存种种哀乐得失。他们的理想与愿望,如何受事实束缚挫折,再从束缚挫折中突出,转而成为有生命的文字,这个艰苦困难过程,也仿佛可以接触。
  其次就是从通信上,还可和另外环境背景中的熟人谈谈过去,和陌生朋友谈谈未来。当前的生活,一与过去未来连接时,生命便若重新获得一种意义。再其次即从少数过往客人中,见出这些本性善良欲望贴近地面可爱人物的灵魂,被生活压力所及,影响到义利取舍时是个什么样子,同样对于人性若有会于心。
  这时节,我面前桌子上正放了一堆待复的信件,和几包刚从邮局取回的书籍。信件中提到的,不外战争带来的亲友死亡消息,或初入社会年青朋友与实生活迎面时,对于社会所感到的灰心绝望,以及人近中年,从诚实工作上接受寂寞报酬,一面忍受这种寂寞,一面总不免有点郁郁不平。从这种通信上,我俨然便看到当前社会一个断面,明白这个民族在如何痛苦中接受时代所加于他们身上的严酷试验,社会动力既决定于情感与意志,新的信仰且如何在逐渐生长中。倒下去的生命已无可补救,我得从复信中给活下的他们一点光明希望,也从复信中认识认识自己。
  二十六岁的小表弟黄育照,在华容为掩护部属抢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阵亡了。同时阵亡的还有个表弟聂清,为写文章讨经验,随同部队转战各处已六年。还有个作军需的子和,在嘉善作战不死却在这一次牺牲了。
  “……人既死了,为做人责任和理想而死,活下的徒然悲痛,实在无多意义。既然是战争,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万千年青人,谁不对国家前途或个人事业有光明希望和美丽的梦?可是在接受分定上,希望和梦总不可免在不同情况中破灭。或死于敌人无情炮火,或死于国家组织上的脆弱,二而一,同样完事。这个国家,因为前一辈的不振作,自私而贪得,愚昧而残忍,使我们这一代为历史担负那么一个沉重担子,活时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时如此胡涂而悲惨。更年青一辈,可有权利向我们要求,活得应当象个人样子!我们尽这一生努力,来让他们活得比较公正合理些,幸福尊贵些,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朋友离开了学校将近五年,想重新回学校来,被传说中昆明生活愣住了。因此回信告诉他一点情况。
  “……这是一个古怪地方,天时地利人和条件具备,然而乡村本来的素朴单纯,与城市习气作成的贪污复杂,却产生一个强烈鲜明对照,使人十分痛苦。湖山如此美丽,人事上却常贫富悬殊到不可想象程度。小小山城中,到处是钞票在膨胀,在活动。大多数人的做人兴趣,即维持在这个钞票数量争夺过程中。钞票越来越多,因之一切责任上的尊严,与做人良心的标尺,都若被压扁扭曲,慢慢失去应有的完整。正当公务员过日子都不大容易对付,普通绅商宴客,却时常有熊掌、鱼翅、鹿筋、象鼻子点缀席面。奇特现象最不可解处,即社会习气且培养到这个民族堕落现象的扩大。大家都好象明白战时战后决定这个民族百年荣枯命运的,主要的还是学识,教育部照例将会考优秀学生保送来这里升学。有钱人子弟想入这个学校肄业,恐考试不中,且乐意出几万元代价找替考人。可是公私各方面,就似乎从不曾想到这些教书十年二十年的书呆子,过的是种什么紧张日子。本地小学教员照米价折算工薪,水涨船高。大学校长收入在四千左右,大学教授收入在三千法币上盘旋,完全近于玩戏法的,要一条蛇从一根细小绳子上爬过。战争如果是个广义名词,大多数同事,就可说是在和一种风气习惯而战争!情形虽够艰苦,但并不气馁!日光多,在日光之下能自由思索,培养对于当前社会制度怀疑和否定的种子,这是支持我们情绪唯一的撑柱,也是重造这个民族品德的一点转机!”
  这种信照例写不完,乡下虽清静却无从长远清静,客人来了,主妇温和诚朴的微笑,在任何情形中从未失去。微笑中不仅表示对于生活的乐观,且可给客人发现一种纯挚同情,对人对事无邪机心的同情,使得间或从家庭中小小拌嘴过来的女客人,更容易当成个知己,以倾吐心腹为快。这一来,我的工作自然停顿了。
  凑巧来的是胖胖的×太太,善于用演戏时兴奋情感说话,叙述琐事能委曲尽致,表现自己有时又若故意居于不利地位,增加点比本人年龄略小二十岁的爱娇。喉咙响,声音大,一上楼时就嚷:“××先生,我又来了。一来总见你坐在桌子边,工作好忙!我们谈话一定吵闹了你,是不是?我坐坐就走!真不好意思,一来就妨碍你。你可想要出去做文章?太阳好,晒晒太阳也有好处。有人说,晒晒太阳灵感会来。让我晒太阳,就只会出油出汗!”
  我不免稍微有点受窘,忙用笑话自救:“若想找灵感,依我想,最好倒是听你们谈天,一定有许多动人故事可听!”
  “××先生,你说笑话。……你别骂我,千万别把我写到你那大作中!他们说我是座活动广播电台,长短波都有,其实——唉,我不过是……”我赶忙补充,“一个心直口快的好人罢了。你若不疑心我是骂人,我常觉得你实在有天才,真正的天才。观察事情极仔细,描画人物兴趣又特别好。”
  “这不是骂我是什么!”
  我心想,不成不成,这不是议会和讲坛,决非舌战可以找出结论。因此忽略了一个做主人的应有礼貌,在主妇微笑示意中,离开了家,离开了客人,来到半月前发现“绿魇”的枯草地上了。
  我重新得到了清静与单独。
  我面前是个小小四方朱红茶几,茶几上有个好象必需写点什么的本子。强烈阳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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