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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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的女人-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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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将作为一种回忆留在我的脑海里,这种记忆与房子的记忆大相径庭,仿佛这不是一棵生长于世间的海棠,留给我的是遥远的虚幻的回忆。
例如,我就一直没告诉妻子从海棠联想到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像的脸颊,觉得羞于启齿。
妻子受到女儿的祝福,心头充满幸福;又从女儿现在的幸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心里一高兴,就说要送女儿一套海棠花印染图案的婚宴礼服。
“你的礼物,人家能收吗?”
“怎么不收?房子还说让我参加她的婚礼呢。”
“房子这么说了?……”
“这孩子没爹,本人这么说大体也就行了,父亲要是活着,叫离家出走的母亲去参加婚礼恐怕不合适,父亲不在了,反而……”
“父亲不在了反而方便之类的说法,她听起来不乐意吧?”
“只要她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婚礼上,新娘子要没有母亲,会觉得孤单冷清。所以,不是常有小老婆生的孩子冒充大老婆的孩子吗?我的中学同学就有这样的,她结婚的时候也把亲生母亲叫去了,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对小老婆还绝对不能容忍呢……”
“房子也那样子常常到家里来,所以我们倒没什么可在乎的。”
“是呀,常来家里,对方心里也隐约知道的。”
“什么时候结婚?”
“说是打算秋天结。”
“秋天海棠可不行。”
“不要紧,加点枫叶,春秋都可以。”
“好哇,都快得海棠病了。”我笑着说,“房子为我们祝福那当然好,可是结婚以后还常常来看望我们,问妈妈您幸福吗?我们可就有点不如人家罗。”
“这孩子本来就很认真。最近老是用尖锐的目光瞧我。我都有点害怕。前些日子还问我妈妈你认为自己哪一个岁数段的时候最幸福。我说现在最幸福。她一听,觉得奇怪,一个人琢磨起来。”
“她以为你是说现在比你跟她的爸爸结婚那一阵子更幸福吧?”
“好像也不仅仅是这样。说的话怪里怪气的,叫人琢磨不透。她说,想一想自己的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认为现在最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认为过去某个年代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认为现在最幸福的人,貌似幸福,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幸福。”
“于是就认为她说得对罗?”
“我没想她的话对还是不对。只觉得她说的话莫名其妙。”
“房子现在正处在幸福之中,是不是因此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是嘛……不过,你认为自己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
“嗯……还是现在。”
“尽胡说八道。你不是常说单身汉的日子最幸福吗?”
“啊……没意思。在咱们家禁止搬弄幸福论。”
“可房子还合掌叩拜为我们祈祷呢。”
“这是海棠病的症状。”
我们的话又突然冷落下来,时子微蹙眉梢看着我。
妻子的前夫的女儿为我们祝福自然是好事,但妻子好像过分激动,使我感到难以言状的不安。





男人在失恋以后会不会马上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观看海棠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房子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那一天妻子没在家。
“会。”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是吗?”
“女人也会。”
“女人不会。我想不会。”
“这么说,现在你一定觉得不会……”
“哎呀,我可不是说自己的事。”
“这不多得很吗?有的姑娘有了恋人,父母亲却不同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双方就吹了,吹了以后马上又跟别人结婚……这不是失恋与结婚同时进行吗?”
“是嘛?……叔叔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不过,看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确也想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我知道房子话里有话。
“这么说,失恋的人就不该结婚罗?”我笑着说。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也许就应该这样。”房子的目光盯着我的膝盖,“我只是想问问,失恋才半年,就有心情去结婚吗?”
“半年。其实我觉得失恋以后第二天结婚和10年后结婚都是一码事。”
“叔叔不跟我说正经的。”
“我不想一本正经地考虑这种事。”
“要是自己的事呢?”
“自己的事?是指我自己吗?”
房子抬头看着我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美。她似乎没有盯着我看,但眼睛里闪烁着凝视般亲昵温情的亮光。
她为母亲的幸福祝愿祈祷,刚才这个问题是否与此有关?我心有戒备地说:“要是我自己的失恋,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如果失恋是一场悲剧,可以在以后的恋爱中得到慰藉,也可以在结婚中得到医治。我只有这种平淡无奇的老掉牙的结论。”
房子沉默不语。
“我不沉浸在悲哀里。跟第二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我不是说叔叔的事。”
“那是谁的事?我更没有兴趣对这种问题泛泛而论,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和想法。”
“噢。”
“是说你的对象吗?”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必为此事,只是没说出口。
房子好像心头怦怦直跳,刚才一直放在左手腕上无意识地慢慢抚摸的右手腕这时突然放开,把耳边的头发拢上去,借以掩饰突如其来的震惊。
“不是。”她的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我点燃一支烟。我突然感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心灵的骚动不安,想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爸爸,我说的是爸爸的事。”房子说。
“哦?”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外。
“爸爸失恋以后马上跟妈妈结了婚。以前我一无所知,做梦也没想到……我无法理解爸爸的心情,又不便问妈妈,也不能对别人谈起,就想问问叔叔……”
“这些事你是听说的吗?别人的话未免靠得住,特别是过去的事,有的人说话不负责任。”
“不是听来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记,确有其事。”
“日记……”
我脱口嘟囔一声。我一定双眉紧蹙,像突然撞见凶狠恶毒的闯入家宅的歹人一样怒火中烧。
“日记本来不是记别人看的,所以我认为那是爸爸的真实感情。”
“既然是不让别人看的日记,你不是也不该看吗?”
“嗯。可是,爸爸已经死了……”
“正因为死了,更不应该看。你知道死人无嘴这句话吧?你却让死人开口说话。死无对证。就是说,别人怎么说,死人不会争辩不会抗议。但是我想说的与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开口说话,活人无法争辩无法抗议。因为对死人说的话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辩解。不能更正不能辩解的话是多么可怕。这不是人说的话。古谚说死者不开口,文字作证言。你看的日记也是这样,死无对证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记的时候也觉得不应该,像在偷看别人的秘密,心里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还有日记,和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笔记本很多,都放在旧藤条箱里。我以为是爸爸做学问的专业笔记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没动。这些东西和叔叔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到自己要离开那个家嫁出去的时候,觉得爸爸的那些东西令人怀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还有日记。”
房子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这很自然。我也没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说话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亲也好,我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他们的抗议。可以说,我只是面对死者虚构的权威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
这个权威现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着我,却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谈情说爱的姑娘的眼睛,却又是脑子里装着父亲日记、对日记的内容坚信不疑而丧失自我的眼睛。
但是,我也扪心自问。我嘲笑时子对亡夫的记忆不完整、嘲笑房子不能准确理解亡父的日记,是出于嫉妒吗?
对于我来说,池上老师的绝对的真实只有死去。他曾经生存过的一切都不过在模糊暖昧中飘浮摇荡。时子和房子是否把老师死去的真实误解为死者的真实呢?
因为我和池上老师的遗奏时子结婚,老师的孩子房子就跟我谈论老师和时子结婚之前的恋爱情况,想起来是一种奇妙的姻缘。
“还有一张那个女人的相片,夹在日记里……有相片在,妈妈可能也没看见日记。”
“是嘛。”
“妈妈要是看见日记,会让爸爸把相片扔掉的吧。她不讨厌吗?”
“可能是这样,连我看到相片的时候都心慌意乱。爸爸长什么模样,毫无印象,却看到爸爸的恋人的相片。你说怪不怪?”
“长得漂亮吗?”
“嗯。好像有点像妈妈,其实不像。脖子很长,看起来身体很弱,说不定也是病号呢。”
“因为这个才分手的吧?说是失恋……”
“爸爸吐血,那个女人好像就不干了。”
我想起我当学生时候的池上老师。池上老师喜欢足利义尚,根据宗高的《将军义尚公薨逝记》等文章,断定义尚死于肺结核。那个时候,他自己也得了肺病。
老师和时子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所以,婚前半年失恋的老师也与我记忆中的弯腰曲背上下高中教室讲坛的印象有些许岁月的差异,倒觉得听见“爱子,给客人……”那一天所见到的老师的形象更接近于失恋状态。
“看了爸爸的日记,我觉得妈妈很可怜。”房子低下头,但那一双黑眼珠往眼睫毛翻上去看着我:“叔叔,你听妈妈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
“是吗?现在我好像多少懂得妈妈离家,再婚的心情了。”
我脸色不悦起来,但房子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伤了我的心。
“爸爸的心情,我似懂非懂。所以想和叔叔好好谈一谈……本来想把爸爸日记带来,可我也不愿意把他的日记给别人看。——觉得挺为难的。我说不清楚。爸爸说,那个人走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那个人家里听说爸爸吐血,大吃一惊。不过,爸爸害怕从此爱情消失。好像他认为一旦爱情冷漠在心里,自己的生命也就冰冷死亡。他得的是那种病,也许真的会死去。爸爸所说的爱情,好像与对那个女人所表示的爱情还有所不同。当然肯定包含对那个女人的爱情,但他说的恐怕是出于那种爱情的、却也许比那种爱情更广阔更深厚的爱的感情。爸爸在日记里写道,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自己,爱过邻居、自然、学问……”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恋爱。现在你就是这样的吧?”
“对。”房子坦率地点点头,紧接着说,“不过,爸爸是失恋了。但是他对那个女人没有埋怨憎恨,所以,那个人离开以后,爱情依然留下来。我想是爸爸努力把这个爱情留下来的吧。后来,爸爸一心一意想对那份爱情保持同样的热度。一般地说,等前面那次恋爱之后再跟别的人结婚。爸爸正好相反,要在前面那次恋爱还没有冷却、疏远的时候,立即和别人结婚,这种心理我们很难理解……”
“可能实在熬不住寂寞吧,或者出于喜新厌旧的心理。”
我也难以说出“也掺杂着不久于人世者的恐怖”这句话。
“好像爸爸还不至于寂寞,也许看起来觉得喜新厌旧,但他爱情专一、贯穿下来,虽然对象变了……”
“岂有此理!……可是,也说不定有。”
“爸爸就这么相信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在第一个恋人身上萌生的爱情在第二个恋人身上成熟吗?”
“也许爸爸更多地以自我为核心来考虑问题,他只是想维持自己的爱情。”
“说得是。爸爸很想珍惜自己的爱情。他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爱的感情。他想活下去,维持爱情高潮中的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理解爸爸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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