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朱四与高田事件 作者: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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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朱四与高田事件 作者:季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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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啊,受过帝国文化的熏陶,到底不一样啊。
  是吗?朱四脸上浮起了一片浅浅的微笑。他说,高田先生,我听说你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教授,总不至于连起码的历史都不清楚吧?中国历来是日本的文化母国,这一点,你们日本许多学者也不否认。新石器时代的情况,以及徐福止王不来的传说,我们就不去说它了,仅有文字可考的记载,就表明从汉光武时起,日本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接受来自中国的文明,包括文字和生产知识。接着他又随口谈到晋代王仁东渡、日本派出的遣隋使、遗唐使,包括僧侣、佛教之间的交往等事实。朱四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说着,但却绵中藏针,字字千钧,我想,高田先生一定比我懂得更多,他最后用很谦虚的口吻说,鄙人才疏学浅,对历史只是略知皮毛,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对之处,还望高田先生多多指教啊。
  高田被他一阵抢白,脸上像降了霜似的难看起来,但一时又找不出有力的反驳,只好恶狠狠地用一种威胁的口气说:朱先生,你们中国有句古语,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朱先生不会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吧?
  朱四笑了笑。
  高田先生,他说,中国还有一句老话,我想你也一定知道,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朱四摊了摊手,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哼,那就走着瞧吧!
  高田掏出怀表看了看,然后气呼呼地带着人钻进了汽车。尽管雨下得很大,县府门口仍然围着不少人,一些知情的老百姓远远地站在大雨中,目光中充满了无言的愤怒。汽车在茫茫雨雾中轰轰地发动了,飞旋的车轮把泥水高高地扬起,接着汽车撅了撅屁股,便神气活现地开走了。
  朱四站在县府的门阶上,直到引擎声完全消失了,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天色开始黯淡下来,雨越下越大。四周腾起的白色雨雾迷蒙而喧嚣,屋檐下的滴水声像击鼓似的哗哗响成一片,整个天地都恍若置身于一片神秘的喧哗与骚动之中。
  朱四久久地站着,任凭充满寒意的雨水飘打在脸上。在逐渐暗下去的光影里,他的表情显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
  8
  高田出事的消息是半夜里传到五湖的。直到如今这仍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难解之谜。事后有人回忆说,在那个充满神秘的雨夜里,五湖曾先后发生过一连串的怪事,而高田事件便是其中最奇特最神秘的一桩。
  那天晚上发生的头一桩怪事,就是雷电劈倒了县府大院内的一棵百年香樟。这事就发生在傍黑时分,高田一行刚走不久,一阵撕心揪肺的电闪雷鸣之后,县府大院内的那棵老香樟树便突然爆裂开来。据说,这棵香樟已逾百年,树围达两抱之粗,树干刚健,枝繁叶茂,在遭雷击之前未见丝毫衰朽之兆,但在那天却意外地被雷电兜头劈开了,如同劈开一棵朽木,其势摧枯拉朽,巨大的炸裂声响彻云霄,方圆几里亦有所闻。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望着那一片倒在院中的凄惨而庞大的树身,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尤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如此猛烈的雷电竟然出现在秋季,几乎闻所未闻。人们小声嘀咕着,都说这恐非吉兆。朱四闻讯而至,一向镇静自若的他也被这神秘的力量弄得瞠目结舌。他在雨中伫立许久,黯淡的湿漉漉的脸上闪起了一片宿命般的不安和焦虑……
  这件事发生不久,另一桩更可怕的事情又接踵而至了。
  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朱四像往常那样在书房里独自进餐。园子按他惯常的口味,给他做了油焖虾、红烧蹄膀,但他的心情不大好,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他吩咐小六子,让厨子给他重新煨点稀粥。就在稀粥端上来不久,屋外却像着火似的一片声地乱了起来。不一会儿,小六子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朱四满脸不悦,他说,什么事大惊小怪?
  炸弹……有炸弹……小六子失声喊道。
  炸弹?
  是的,就在走廊上……
  朱四放下手中的筷子,这一回他倒没显出丝毫的慌乱。他很镇静地随小六子来到走廊上。院子里已聚了一些人,卫兵们也赶来了,远远地站在一边。炸弹是在走廊的拐角处被发现的,当时厨子送粥上来,往回走时脚下一滑,便碰到了一样物件。那物件在黑暗中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这就引起了厨子的好奇。当他凑上去,发现竟是一枚炸弹时,好奇心便让恐惧取代了。他吓得尖叫起来,那叫声把寂寞忧伤的雨夜一下子带人了失魂落魄的嘈杂之中。
  朱四挥挥手,让人散了开来,他又叫一个卫兵掌灯,然后很小心地走过去取起了炸弹。在日本读士官时,朱四学过有关炸弹原理和技术的课程,因此稍加摆弄便拆除了引爆装置。这是一枚自制的土炸弹,炸弹上还裹了一张字条。朱四展开字条看了看,便吩咐把卫兵队长找来。不一会儿,一个左额上长着块黑斑的精壮的汉子便匆匆赶到了。朱四把字条交给他,他刚扫了一眼,脸就变色了。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卖国贼死路一条
  下面落款是:
  血光敢死队
  卫兵队长姓李,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是朱四到五湖之后从自卫团里选拔上来的,对血光敢死队的来历当然很清楚。这个敢死队是在丰岩煤矿塌方事件后出现的。由于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拒不承担塌方责任,而政府又采取软弱、妥协态度,一些受害者的亲属便开始了以血还血的复仇行动。他们结成团体,取名血光敢死队,先后多次袭击过日本人,其主要手段就是用炸弹进行攻击。这件事颇让南京和省里头痛了一阵子。后来在日本的压力下官方采取了镇压行动,敢死队这才渐渐地销声匿迹,几乎所有的人都确信,这个组织已经不复存在。谁也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神秘的雨夜里它又冒了出来,而且就在高田他们离开不到几小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炸弹送到了由卫兵层层把守的县府内院。
  卫兵队长深知这件事的厉害,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当晚便着手进行了各种布置,一边加强对县府的警戒,一边开始调查炸弹是通过何种途径怎样被送进来的。调查涉及所有有机会进出县府内院的人,包括县府工作人员、各类访客,以及内院的仆佣们。没完没了的折腾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把全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当地和省里的报纸还对此作了连篇累牍的报道,结果却一无所获。这件事后来和那天晚上发生的其他事情一样,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而各种猜测和杜撰沸沸扬扬,漫天而起,更使事情的真相变得面目全非,扑朔迷离。不过,人们感到最不解的还是朱四的态度,尤其是他对此事如此张扬,既无必要,也不符合他一贯不动声色的处事作风。至于他内心深处究竟如何想的,那就谁也捉摸不透了。
  实际上对于那个神秘的雨夜来说,真正蹊跷、棘手的事还不在这里。由于高田事件的发生,上述种种怪事已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被冲淡了。街头巷尾,人们最热衷谈论的还是有关高田事件的种种传闻,大家都被这神秘叵测的事件弄得兴奋莫名。朱四却认为这是天意。天意,他在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庆幸还是烦恼。
  事实上高田事件带给朱四的既有庆幸又有压力。庆幸的是,他不必再为放走日本奸细而感到愧疚与自责了;至于压力,当然是来自日本方面。这一点,在接到尾崎电话的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了。
  尾崎的电话是午夜打来的。这是一个令人焦虑的雨夜。朱四的心情糟透了,尽管睡得很晚,上床后依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来他干脆披衣坐起,靠在床头拼命吸起烟来。黑暗中,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就像一条正在燃烧的导火索,一点一点逼近他的心脏。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
  县长先生吗?尾崎在电话里用日语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故作镇定。我是大远东公司尾崎一郎……
  哦,原来是董事长先生,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朱四故意拉长了语调,使他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慵懒、模糊而略带不满。他抬眼瞅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在一点二十分的位置上。
  我很抱歉,县长先生,这么晚打扰您,务请原谅。尾崎客套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转入正题。他说,请问县长先生,高田教授他们下午去五湖接人,不知为何至今没有回来?
  没有回去?朱四声音惊讶起来。
  是的。
  可他们早走了。
  早走了?尾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安了。他是当天夜里刚从省城赶回丰岩的,听说高田没等他回来就去五湖接人了,且一直未归,心便悬了起来。不过在给朱四打电话时,他还抱着一线侥幸:或许是天气不好,他们留在了五湖?但朱四的回答却把他的想法搞乱了。什么时间?停了一下,他又急切地问道。
  大约五点多钟吧。
  那早该到了……
  按理是如此。
  可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尾崎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说,我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
  电话那一头出现了长长的停顿,可以听见尾崎粗重的喘息。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当尾崎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已经很明显地充满了威胁,他说,县长先生,我想一切都会弄清楚的,如果发生意外,我们将全面调查此事。
  说完,他便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电话再次响起来了。这回是省里打来的,由于雨天线路不好,听筒里传出了一片沙沙的杂音。黄厅长的火气显得很大,他用责问的口气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四说他对高田一行去向不明同样感到很吃惊,但在接到尾崎的电话之前,他对此事毫无所知,而且眼下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接着他简要报告了下午的交接情况。他说,高田他们乘车离开时有不少目击者在场,其中还有报纸访员若干。黄厅长好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他用火急火燎的声调打断朱四的话,他说:全是些无用之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事情现在闹大了,日本商务代办已连夜求见省长,要求查办此事。省长敕令,要你们立即派人寻找。
  现在吗?朱四有些为难了。
  马上!立即就去!黄厅长的口气不容置疑。
  可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就是下刀子也得去找!
  好吧。
  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黄厅长的口气稍稍和缓了一些,他说,那就这样吧,朱县长,此事重大,你还是小心为妙啊。
  9
  高田一行出事的地点在离五湖约五十里的马桥附近,这里离丰岩煤矿只有三十余里地的光景。当自卫团的马队搜索到这里时,日本人已经提前赶到了。
  天色正在逐渐地泛亮,雨也开始小了。蒙蒙细雨似有若无地飘洒着,空气中湿漉漉的,寒气逼人。自卫团是在凌晨三时左右出动的,由马老五亲自带队,吴仲荣也随队一起来了。昨晚接到省里电话后,朱四和吴仲荣之间曾有过一次谈话。吴仲荣在这天上午已经递交了辞呈,所以朱四起先派人去请他时,他一口拒绝了,直到后来朱四亲自登门,他才不得已起身相迎。
  谈话就在客厅里进行的。
  朱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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