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小说：“你放心，我再不往自己身上扎刀子了。”
红妹一听，就更不放心了。不往自己身上扎刀子，还能往哪个身上扎？
趁红妹不在的时候，穹小找了护士，穹小的眼睛刀子一样扎在护士脸上。护士赶紧说，不关我事，你找大夫。穹小就脱光了上身，到了大夫跟前。大夫赶紧说，不关我事，你找主任。穹小敞着×形刀口见了主任，主任赶紧说，不关我事，你找院长。穹小就敞着刀口见了院长。院长皱着眉头看了看穹小的刀口，就拿起电话，要住院部再仔细核算一遍，看有没有不小心算错了的项目。
果然算错了，就去掉了五千。
穹小不说话，伸手撕刀口的痂。院长看撕出了鲜血，赶紧让住院部再核一次。
这一次，又核掉了八千。
穹小还不说话，双手抓住胸口的肉皮，往两边掰，伤口又裂开口子，鲜血也淋漓起来。院长赶紧让住院部再认真核一次，认认真真核。
这一次，核掉了大头，三万五千块，只剩下了四千。
院长哭着喊着说，这是实价，千真万确的实价。
想想，实价四千多，能收三万五，你说这医院多黑吧。
穹小阴沉着脸，还是不说话。站起身，离开了院长办公室。院长以为事情总算了结，喘着气，正擦脸上的汗，秘书闯进来说，不好了，小瘪三上吊了！
穹小上吊在大门口，门边竖挂着医院的名牌，门框上横挂着很多奖牌，比方三级甲，医保定点，红十字中心，绿化先进单位，计量信得过单位，等等等等。奖牌下挂一个小屁孩儿，活的死的都是看点。人们就站直了看，七嘴八舌话多，就不着急救人。眼看穹小两腿直蹬，眼看着舌头就要吐出来了。
先冲上去的还是红妹，她去洗衣服回来，一手抱着脸盆，一手去抱穹小的脚。有人提醒她把脸盆扔开，好腾出手来救人。她扔了脸盆，双手把穹小往上举。看她气喘吁吁，才有人上前帮他。
院长赶来的时候，穹小已经躺在抢救室里。院长是著名专家，政协委员，深受我们仁城人民敬仰。看着躺在抢救室的穹小，也只能哭丧着脸说，认赔吧，等人醒过来，赶紧让他拉了尸体走人。
穹小醒过来了，听说全免，不用再付一分钱，脸上没现丝毫笑容，更没说一声谢谢。摸着脖子到了太平间，拉开冰柜抽屉，看了穹大木然的脸，穹小把抽屉推了回去，脸上露出了阴笑。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脸上不可能露出那样的阴笑，除非他心底里面，已经种下了阴毒的种子。
穹小走出太平间，对等在门外的红妹说：“活人进来，死人出去，我不要了。给他们留着下崽吧！”
红妹说：“你耍横，死人能下崽？”
穷小说：“就让他们留着！”
说完，把迷彩服搭上肩头，走了。
这一走，就杳无音信。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5）
那些日子，人民医院的全体医患人员都在探讨一个问题：这个小瘪三到底想干嘛？
小瘪三想干嘛不要紧，要紧的是尸体咋办。留着冰冻，比活人还花钱。太平间冰柜从来都很紧张，死人住冰柜跟活人住福利房一样难。为一个没人要的死人浪费空间，实在不值。但要把穹大扔出来，又不敢。丢弃尸体跟丢弃病人同样违背医德。直接送去火葬场，更不敢。小瘪三要突然上门领尸，拿什么给他？他要诬告医院害死了他哥，提出尸检，医院就成焚尸灭迹了。
只好盼着穹小回医院。
盼不回穹小，只好派人去寻找穹小。
秋天更深了，天空中有了黄叶飘飞，穹小人影也没有。只好盼望小兄弟自己走回来，只好求上帝把那小祖宗送回来。瞧，时间推移，穹小从小瘪三升级为小兄弟再升级为小祖宗了。
上帝没求着，求着了警察。警察先不揪穹小，先揪红妹。
红妹交不起住院费，又不能学穹小在胸前划刀，已经扶着爹出了医院，住到了郊区农民出租房。一边捡破烂卖维持生活，一边向三医院讨赔偿。
警察问红妹要穹小。红妹说：“你搞错了，他又不是我哥，我哪里给你？”
警察说：“小妹妹你才搞错了，我是要帮你哥，不是来抓他！”
红妹说：“我说了他不是我哥！”
警察说：“你不信我来帮你哥，我拿人格担保！”
红妹说：“人格几毛钱一斤？”
警察见人格不管用，就把大盖帽摘下来，指着警徽说：“这你还不信？”
红妹还是说：“不信！”
说完之后，摇摇头叹叹气，又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是近在医院眼前。医院东边正起一幢十八层高楼，已经封了顶，不知道什么原因，停了工，荒了下来。警察沿着脏乱的楼道往上爬，听到上面隐约传来乐曲声。警察一愣，脱口说道：“穹笛！”
穹笛不是笛，是树叶，是我们穹山上特有的穹树的叶子。这么说也不全对。穹叶长在树上，拿在手上，含在嘴里，也还叫穹叶，不叫穹笛。只有在穹叶被吹出声吹出调，才叫穹笛。穹笛的声音不厚，有些单薄，被单薄的人一吹，更薄。被孤独伤心的人一吹，分外凄凉。警察的心肠是坚硬的，听穹笛终了，渐渐就变软了。
到了十七层，看见有人直挺挺摆在草席上，一床褴褛的灰色床单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警察坐到跟前，感觉不到活人的知觉。
正是黄昏时候，天色朦胧。看床单有个巴掌大的洞，露出大腿巴掌大一块肉，有入秋的蚊子叮在上面，贪婪地吸血，警察才松了口气，估计床单下覆盖的不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弃尸。但“弃尸”听凭蚊子叮咬，无声无息。待受到鼓励的蚊子密密麻麻叮满了，才从床单下慢慢伸出右手来，又慢慢横在空中，突然闪电般拍下。数十只蚊子，少有幸免。右手又举到空中，给警察看，一巴掌的蚊尸和人血。
警察终于忍不住说：“真能忍。跟蚊子也天大的仇？”
床单掀开了，穹小看看警察，满脸漠然。
穹小说：“进监狱，我抬腿就走；回医院，我打死也不！”
警察说：“你好歹是不怕死的汉子，好意思跟蚊子较劲，还好意思跟一帮戴眼镜的白大褂较劲？”
穹小说：“活人进去，死人出来，你甘心？”
警察说：“笑话，你还想死的进去，活的出来？”
穹小说：“活人给医死了，就不给个说法？”
警察说：“不就钱吗？开个价嘛。”
穹小说：“我把人拉出来，拉哪儿去？”
警察说：“不去火葬场，还想住宾馆？”
穹小说：“火葬场不交费？”
警察说：“叫医院开支票。”
穹小说：“灰装哪儿？”
警察说：“叫医院买盒子。”
警察拍着胸脯说：“我打保票，死人花钱，都让医院包！”
警察说话的口气，像一个大哥。穹小阴冷的脸上，有了些许感动。穹小说：“我不去火葬场，我要全尸。我哥全胳膊全腿出来，我要他全尸回家。”
警察听了，也禁不住心酸，这次没拍胸脯，声音却更真。警察说：“说吧，安葬你哥，要多少钱？你开价，我帮你交涉。”
穹小终于开口了，那是个深思熟虑的开价：“我要他们赔三千！”
警察愣了愣说：“兄弟，你吓着我了！”
穹小说：“我哥一条命，三千还不值？”
警察的眼眶居然湿了，摇摇头好一声叹息：“唉，闹这么大的动静，我以为起码十万八万。没想到你张开血盆大口，也就蚊子一小咬。你这出息，让我咋说你！”
穹小愣住了，他真没想到十万八万，他以为三千就是狮子大开口了！
传说中，警察就在护士和大妈之后，成了穹小第三位引路人。
离开的时候，警察搂着穹小肩膀说：“我姓王，他们叫我王警，你得叫我王哥。”
穹哥看王警一脸老相，就说：“我叫你王叔不行？”
王警说：“行行行，有叫的就行。”
《江湖往事》第一部分第一章 穷人之死（6）
穹小拉尸那一天，医院内外围了很多人。
穹小失踪期间，这个被称为小屁孩儿的孤儿和庞大的人民医院的恩怨故事迅速流传。一段故事将要过去，他们要见证一下结尾。他们都知道小屁孩儿要拉尸回家，都知道活人和死尸的家都在穹乡，都知道仁城离穹乡远隔百多里地，中间相隔天堑一般的天门山。他们以为小屁孩儿会雇了汽车四个轮子回家。所以，当他们看见小屁孩儿拉着两轮平板架子车出现在医院大门口时，都感到惊诧。他们很难想象这个枯瘦如柴的小屁孩儿能够拉着板车拉着死人跋涉百多里路，再翻越高高的天门山，进入穹山，回到家乡。
那一天，有两个人送穹小和死人上路。一个是红妹，一个是王警。
分手的时候，红妹对穹小说：“你走了，我也要走了。我要带我爹回家。”
穹小说：“回家等死？”
红妹说：“爹不想死在城里，成孤魂野鬼。”
穹小说：“你先不要走，你等我回来。埋了穹大，我就回来！”
这时候，王警掏出一个存折，递给穹小。存折上有两万块存款，还夹有一百多块钱零用的现金。都是医院给穹小的人道补偿。说人道补偿，不说过失赔偿，是死要面子的意思。王警是中间人，两头调解，两头担保。担保医院给钱，担保穹小拉了尸体走人。现在，穹小走人了，也该见钱了。
穹小仔细看了存折和现金，一脸奇怪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王警看着，眉头就皱了。王警的眼睛贼，能看出红妹和别人都看不出的不祥。所以，王警语重心长说了一句话：“小兄弟，回家乡，拿这钱找个事做，就不要再回来了。”
穹小不理王警，穹小眼看红妹。穹小说：“红妹，你等我回来！”
王警也转向红妹，对红妹说：“红妹，你叫他别回来！”
红妹两眼茫然，王警说：“他回来没好事，你要拦住他！”
红妹似有所悟，点头说：“穹小，你就别回来了。”
穹小说：“我要回来，你等我！”
红妹说：“我明天就走，你回来我就不在了。”
穹小说：“反正我要回来！”
那一天，是阴天，雨要下不下，人的心和人的脸上都蒙了阴云。穹小告别了王警和红妹，拉着穹大尸体，默默无语，穿越了医院后门，穿越了人群，也穿越了人的目光和人的心。他坚硬且悲伤的背影渐渐消失的时候，大风骤起，街树上的黄叶纷纷飘落，在空中翻卷。那是仁城那一年的秋天里的第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风。
目送穹小孤独的背影远去的人当中，还有那位清洁女工。她骑在她的三轮清洁车上，远远跟在穹小后面，缓缓走过一条街。这个穹乡少年的大哥果然死去，并不让她意外，也不使她感伤。自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