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道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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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道无痕-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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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于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 
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 
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 
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 
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指挥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 
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 
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官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 
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儿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 
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团里干 
部和石千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 
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 
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 
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 
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 
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 
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 
了提干上学调走的,惟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 
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 
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 
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 
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 
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 
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十年兵你是怎么当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他就提出过,连 
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主攻连行动的。去年破格 
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进退伍老兵 
的行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缩紧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 
,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 
远,他的心就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的最人的—站呵!那时候他明白 
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 
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 
气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 
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 
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 
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 
了。后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 
哗地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是逼他后悔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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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 
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 
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 
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 
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 
能留下,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 
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种最完美的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 
那或许也是一种完美。 
  两个人在半面峦上抽完了一包烟,王北风目光落在远处,又抽出一支点上。“你是不 
是也认为我傻?”石平阳问。 
 “是这么想过,”王北风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聪明人这两种人构成的,缺一不 
可。你有你的价值。人,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能当营长团长师长的人多如牛毛,但真 
正的老兵,出色地当了十多年而且还将出色地当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宝贵的……你不 
会认为我是讨了便宜卖乖吧?” 
  “不……我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个兵,总是要往好里当吧;既然还年轻还有劲,总不 
能憋着吧。别说当兵,就是给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实……我没觉得什么。 
人比人气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机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 
,跟自己比心里实在,觉得活得挺真实,挺对得住自己。李四虎老骂我是傻子,只会死干 
,没个活道劲,不会拿一把,不会讲条件。我当真是不会,李四虎他自己也不会呀。连长 
指导员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声石老兵,我怎么跟他们拿一把?从营里到师里都把我 
当典型学习,我怎么去提条件?跟领导说我想当官?向领导要上学要提干?说不出口哇!要是 
有这些可能,那领导早考虑了。不该你的,抢都抢不来。就算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就 
这副骨头,弯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头……我自信一点,也许我什么都丢了,但自 
己绝对没丢!” 
  “石头,”王北风似乎感动了,动了真情,“我惭愧……知道吗,那年我……写了血 
书,还给副连长送了一条烟,虽然不是为了挤你……可是……” 
  “别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即使没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还是今天 
的我,……这恐怕早就注定了。” 
  “还有,”王北风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沉吟一会儿才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 
我和张峨嵋准备在‘五.一’结婚……也许,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的……” 
  石平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王参谋你拿我开什么心,还是那句话,是我的你 
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风一把抓过石平阳的手,使劲地摇了两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像 
有很多话含在里面。 
  “我还会来看你的。以后给我写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风离开西岭的第七天,部队就开始搬家了。 
  庄必川从师部开完搬迁会议,没回团部,径奔七连一排。 
  庄必川的脸色很阴沉,挂满了零星小雨,阴沉的目光往战土们的脸上扫了一遍,然后 
走进套间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长丘华山擅自建立的排部,当时布置得挺像个军事指挥机 
关。李四虎等老班长对此深恶痛绝。但丘华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日他奶 
奶,也不发个床单。自己买吧,又嫌是花的,影响内务。咱只好躲进这旮旯小屋里住,免 
得拖了排里的后腿。”这牢骚其实是一种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发床单不发衬衣不发裤 
衩,搞训练穿胶鞋还价拨要钱,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花钱去买,这就是干部和义务兵的区别 
。李四虎十分痛恨丘华山的大圆头皮鞋,那倒没花钱,是发的。丘华山不大懂炮,训练全 
靠班长们撑着,自己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那双皮鞋上,保养得极好,鞋油炮油轮换着往 
上抹,还在跟上钉了几个铁掌,说是延长使用寿命。丘华山穿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 
声金属与水泥碰撞的音响都像刀子,极其残忍地戳在与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们的心 
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战备仓库,再也见不到那双皮鞋了。 
  庄副团长在仓库里呆了很久,也巡视了很久,问:“还有丘华山的东西么?” 
  声音很冷。 
  “没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石平阳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嗯。”庄副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 
搓,搓碎了,烟叶末子从指缝里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谁?”石平阳大吃一惊。“两个月前我还在阳泉见到他,刚提的工兵营教导员呀。” 
 
  “施工,有个哑炮。一个排长要去,他拦住了,说他当过炮兵,懂那玩艺。小子,还 
算条汉子!……那颗弹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没响,他硬是把它摆弄响了,当过炮兵管球用, 
那是哑炮,它不按理来,叫它响时它不响,不叫它响的时候它偏要响。一辈子就响了那么 
一次,就把丘子给我搭进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我从师部回来前去看过,李四虎也在。” 
  石平阳深深地垂下脑袋。他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经常把梳子往头上刮几下、把皮 
鞋往裤脚上蹭几下的青年军官。那个让他们大伙都感到讨厌的人如今居然死了,从此再也 
见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样一种死法,光彩、悲壮,乃至神圣。严格地说,丘华山不是一 
个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个军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可是,现在看来,那 
叫什么缺点呢?一件件一颗颗都像珍珠,丘华山最终以军人式的献身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色泽 
。 
  “李四虎这小子近两年发了,”庄副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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