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伏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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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伏羲-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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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亲亲的小母鸽子哎!〃
  他们果然就跌进了与死无异的深渊。却又一次次地活过来,不知是谁拯救了他们。于是重整旌旗,准备奔赴来日里更为浩荡的飘摇。他们已经彻底地视死如归了。
  丰姿绰约的王菊豆首先领悟了巨大的危机。错了三日不来红,先是一悦,尔后大惧,粉脸刷地失了血色。厢房里愁云密布,忧郁的杨天青也没了办法。那红姗姗来迟,毕竟来了,然而授者和受者平添了许多胆怯,一举一动都带着懊恼和猜疑,事情竟然做不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哩!
  十月无战事。
  秋天,王菊豆蒙着花手巾风摆杨柳似的出了村庄,逢人便说去乡里赶集,却悄悄地赴了十几里之外的双清庵。焚了八炷香,给一个泥胎磕了无数的头。暗暗地跟了一个老尼姑走到大殿的后山墙,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尼姑问明道理,幽幽一乐,说她刚才拜错了偶像。尼姑说明了招胎与拒胎的不同,领她到一个偏殿,让她跪在一个巫婆般笑着的泥塑脚下,自己也合掌闭目,苍蝇似的嗡嗡起来。最后给取了一包药,吩咐必得用的时候才能看,如何用,却是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才肯细说,菊豆未听先红脸,听后就紫了。那药不是吃的。 
  〃咋着续哩?〃
  〃男人给你续。〃
  〃续散了咋办?〃
  〃有一口水行了……〃
  细细道来,菊豆仍是似懂非懂。离了双清庵,走在秋风流爽的山道上才逐渐理出头绪,顿悟那不过是个类似葱秆子挑了豆酱来吃的办法,让尼姑说得玄虚了。
  一试大痛。
  二试巨痛。
  王菊豆便又去赶集了。恭敬地找到老尼姑,加倍地付了香钱,轻声轻气地说那仙药像是不行。尼姑辩解了几句,然后上上下下十分轻蔑地打量着她。 
  〃才用一次就受不下了?〃
  〃辣煞了!剜肉比这好些个,受不下了。男人疼得咬我哩……〃
  〃你可疼?〃
  〃疼煞!〃
  〃不疼你俩可有够?〃
  尼姑盯着她的俏脸,像是要跳过来咬她几嘴。菊豆自知冒犯,就不再言语,尼姑又塞给一包药,不好不接,便揣下了。


                     八
〃你说养了六个孩儿,是真的?〃
  〃真个的。〃
  〃图乐子没个够,还得添嘴!〃
  〃男人图哩……〃
  〃你不图?〃
  〃我……〃
  〃用药十番,保你厌了!〃
  〃我用。〃
  晚间,俩人凑在厢房的油灯底下仔细剖析检验那些药面儿,欲用不忍用,却又不能不用。天青再次疼得大抖,叼住了女人的肩膀,女人也疼,咬牙忍住了。
  愤怒的杨天青把药包扬到地上,恍惚嗅到了辣椒面子的呛味儿。狗尼姑想必是在香灰里搀了那物件儿,他和菊豆让个老窟窿给作践了。两个人用清水泡了身子,彼此抚慰了痛苦处,有冤难申,终夜无眠。
  杨天青却再也摆不脱老尼姑给的生动启发。他想到了肥皂,想到了蒿子叶,最后他还想到了司空见惯的物质:醋。
  他犹豫不决地策划着全新的举动。
  洪水峪仿照邻村的榜样,成立初级社了。动员的干部找到杨金山,老东西歪在炕上装聋作哑,死也不肯交出那十亩地。干部们找到天青,让他拿主意。他只是笑,嘿嘿地摊着两只大手,像是很呆钝的样子。
  〃有粮吃咋都行!〃
  干部们刚觉着有门儿,他却呆呆地补几句,笑得更纯朴了。
  〃我叔死性,搞急火了怕他弯了命不是!他好赖有口气,地我替他种着,他蹬了腿儿我就让婶子把地交出来。我光棍儿一个迟早是社里的人,你们丢了我我还没地儿讨饭哩!〃
  〃你婶子娘家是地主,你叔不交地是听她叨咕啥了吧?〃
  〃婶子爹是地主,婶子不是。她念政府的好哩,乡里拨的棉花不是也有她二两么?听叔唠叨那娘儿们喜得泪麻麻的,她念咱政府的仁义哩。〃
  〃你叔死了,你动员她交地?〃
  〃我动员!〃
  〃还有骡子。〃
  〃也交,让咱咋着咱咋着〃
  〃你叔啥时候有个死哩,瘫了瘫了看着倒比往日硬朗,这老东西命不赖……你捺个手印儿吧,日后别反悔!〃
  〃不悔,说的吧!〃
  杨金山成了名正言顺的单干户。这是洪水峪早年诸多不可思议的事件中很平常的一件。有些不可思议的怪事则埋伏在暗地里,以隐晦的方式悄悄运行。 
  杨天白闪闪跌跌地走起路来了。杨天白吱吱呀呀地说起话来了。他学舌先学了一个娘,后学了一个爹。他盲目地把爹声呼给见到的每一个男人,甚至呼给那匹骡子。最终还是叶落归根地呼给了杨金山。白发苍苍一脸伤痕的老者是他父亲,他早早地确立了这个认识,从此爹声不绝于耳。他费劲地学会了称呼天青的方法,嗓膛太软,唤哥时尤如叫饿,他一定忘不掉被唤做哥哥的那个人永远无法改变的忧郁表情。
  杨天白的大头大脸酷肖天青,然而洪水峪没有人破译这个重要的遗传密码。人们不记得杨天青儿时的脸相,况且杨天白又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过多的俊秀。 
  这是一个优秀的后代。不仅优于杨金山,也优于杨天青。他的眼珠儿比他们灵活。他的下巴咬得很紧,还不惯于在思索时搭拉下来,因而他尚未具备鲜明的种族特征。他无忧无虑地大哭小笑的时候,他的前辈们正在经受平凡的苦难,而他的生身父母则为人世中一个小小的具体难题苦思冥想,束手无策。
  杨天青在一块肥皂上下了手。它可以去油污,可以辣得眼疼,自然也可以杀死精水。终归无效,不是也比老尼姑的辣椒面儿好得多得多么!
  杨天青用镰刀切割,得到一小碗蚕豆大的颗粒,黄蜡蜡恰似熟透的野榛子。鼻子闻闻不放心,又用舌头舔舔,还是不放心。厢房之夜不再浪漫,两个人光着身子迟迟不肯行动,装了肥皂粒儿的小碗摆在四条腿之间,在油灯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像是一件非凡的圣器,正在酝酿难以预料的魔法。
  菊豆在碗里加了两口水。天青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指挟了一块,在碗沿上小心研磨。活像筷子挟不住山雀蛋,光滑的小东西频频溜掉,天青极有耐心地捕捞,又以极大的耐心磨出了白而透明的层层泡沫儿。他仰天长叹了一声,深感自己的精力已经耗完,对以后的任何步骤都没有兴趣了。女人徐徐打开自己,表情悲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那一次足足塞了三颗。
  事后杨天青一连数日愁眉不展,回味那些奇怪的滑,他便立即想到老八团的大兵,想到他们咣咣地往枪膛里顶子弹的样子。他填的是肥皂块儿。他觉得生龙活虎的自己成了器物,饱满光洁如花似玉的菊豆也成了器物。他很烦恼,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件事怎么闹成了这副鬼模样。
  青春岁月受到遏制,难以蓬勃,变得格外陌生和无趣了。肥皂用得很节省,因为几乎不用。不用并不意味着色胆包天,而是因为他们以无比顽强的意志抗拒着同样无比顽强的诱惑。依旧秘密同房,无拘束的却只有用以吃饭的口舌与用来操锄种田的手指。相拥落泪的时候,天青为了寻找乐观,便讲述山墙上那个早年的秘密洞穴,深得要领地描绘一种排泄的姿态,甚至诉及了排泄物的一以贯之的颜色。以为她会笑的,她却畏寒似的缩起来,咬住他的一块肉强忍嚎啕。
  〃冤家!〃
  〃亲亲!〃
  〃咱俩死吧!〃
  〃你活我死!〃
  〃你死我就不活!〃
  〃亲亲!〃
  以被子蒙严了头,雌雄大恸。
  厢房里也有冷静的策划和残酷的讨论。女人说到忘情处舌尖儿乱点,像一条白硕的毒虫。
  〃我百日里剁豆腐,咒死他!〃
  〃死了也无用。〃
  〃你说咋办哩?〃
  〃咋办也无用。〃
  〃敞开儿生养,让人嚼去!〃
  〃只嚼嚼也罢了……〃
  〃就做了坏份子,咋着?〃
  〃……死倒强些!〃
  〃冤家哎!带我们母子逃生了吧。〃
  〃何地落腿哩!〃
  〃去口外给蒙人放羊。〃
  〃说的吧!地给哪个?丢了地不如丢口命,那年闹饥荒口外饿过来多少人?看了麻哩!〃
  〃日子眼看不是人过的啦!我今生要不妥妥跟了你,我哪日就扎了泉眼子!〃
  〃昏话!你容个空儿,让我……〃
  〃不指望啦!〃
  〃你就愁死我,愁死我你可省心!〃
  〃恼我?你个鬼呀!〃
  非夫妻的争嘴,火候倒熟过夫妻。杨天青至少有一瞬感到了女人的可恶与拖累,好在从不曾认为女人多余。假若感到女人多余,他自己便也是多余的了。
  孤独的杨金山越活越有韧性。小孽种杨天白在村巷里能够四下乱窜的时候,老东西也学会走几步了。不是严格的走,而是坐在一个倒扣的篓子上,凭着好手好脚的支撑歪斜着往前挪动。要想置身于村巷北墙那片喜人的阳光之下,他得费掉两个时辰。他喜欢这个工作。天白当着巷子里的过路人唤他爹爹,围着他的篓子绕膝玩耍,都让他满意。这不是他的儿子,可也不会是别人的儿子,至少一时不会。消沉的侄子和妻子越来越无精打采,他们想入天堂却入了阎罗的重围,它们是帮助金山的,他和她已经惶惶不可终日。杨金山在老阳儿里眯着眼,确实看到小鬼儿们做了他的前锋,不由地一阵快活,快活得昏昏欲睡。天白稚气的爹声传来,加入了他的报复,两个深辱家门的人已经不能不败给他了。他是洪水峪爹中之一,天青不是。过去以为天青夺了他,而今才悟透是他夺了天青。他死也不会给了!他深知了自己的强大,和另外两个人的衰微。收工时辰,由地里累回来的侄子木然的背他回家,老东西俨然是位彻底的胜利者。打击他胜利者情绪的事情不多,但是他的确无法忍受菊豆后半夜从厢房带回来的肥皂味儿。做事便做事,居然要洗净了自己!害得他妒火如焚。
  几年间用了多少肥皂,天青已记不住了。图节省颗粒削得越来越碎,使钱的地方又越来越多,忽一日便舍不得再买。为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名誉,他怀着玉碎的决心给女人灌了几勺五分钱一瓶的杏树汁儿似的水醋。不辣,也不滑,比尼姑和自己的前一个发明均好些。夜的回合已经压得格外稀少,厢房里大抵只有一人独睡。醋却是不时地谨慎地用着的。下地时天青觉得痒,看看却已泛白,而女人终于糜烂了。千真万确,阎罗正在无情地围剿他们。他们已经招架不住。菊豆佯装心口疼,疼得昏在村巷里,招来众人围着。天青佯装匆匆赶来,以骡子负了她惶惶而去。拐过玉石沟的山弯儿,菊豆直起软腰,见天青在悄悄地咬牙。俩人一畜奔了邻乡的卫生院,如赴屠场。
  医生问得紧,菊豆险些说出一个醋字。誓死不招供,就招来许多审判。杨天青在诊室外听到有人说他的菊豆白净似雪的躯体太愚昧、太肮脏,就想蹦进去掐死那个胡言乱语的狗大夫。菊豆给人全面深入地洗了洗,端着一瓶药水梦游似的走了出来。天青背地里捉住她的手,想着他对她的磨难,想着生死与共却非人非鬼的未来岁月,就想抱了她的身子,永永远远地去保卫她,不惜以命相殉。
  政府的巡回医疗队开到村子里来了。黄昏时男女老少聚在核桃树周围,看女护士捏着根小彩棒在腮里乱捅,捅得两唇之间白沫儿飞扬。做过刷牙示范,又掏出一柄小剪刀,嚓嚓地切着白指甲,那指甲小得竟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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