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喝到将近黎昵,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丹虫说道:“二位,
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
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
“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丹虫转身迈步。
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
“是那个瓜吧? ”
“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铁圈
一
寒衣与日增
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
独自一人。
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
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
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
颈子、脸颊,比她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
头、后背上晃动。
无奈陷情关
终生误托人
朝暮泪沾巾
但求开心颜
此生诚无奈
做鬼雪此恨
寄望贵船宫
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么,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
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
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处
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自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
祭神是高龙神和暗龙神。
都是水神。
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男神伊奘诺与士神伊奘冉是夫妻,也是日本传说中的国土创造神。)
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逢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
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用的是“霞”字,即“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
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时了。
此身如躯壳
蓬蒿深处行市原郊露重
夜深鞍马山
过桥无多路
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人口处,女子停下脚步。
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
“请! ”
这男人向女子说话。
“噗! ”
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
“有什么事? ”
女子柔声细气地说话的同时,将握着偶人的手和握着锤子的手收在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 ”
“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刻之间,有一位
白衣女子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
“什么话? ”
“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
“噢……”
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
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齿。
“好极了! 好极了! ”
她满意地笑起来。
心诚得所愿
气息已改变
亭亭好女子
怒发指向天
怨恨化厉鬼
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
二
“情况就是这样,晴明。”
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地点是在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子,一条腿
支着。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下午——
离黄昏尚早。
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牙,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这里虽然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
象,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气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到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
“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
晴明一边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
“对。”
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
“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 ”
“没错。”
“你说说看。”
“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为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
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呢? 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
夜到这种地方来呢? 丑刻——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人的执著劲头,实在令人
不寒而栗。
“哈哈! ”
晴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
“是叫清介吧? 那家伙撒谎呢。”
“真是厉害呀,晴明,你说得没错。”
“那么……”
“也就是说,清介原本知道,有个女子每晚丑刻前来。
因为她这么频繁地来挺烦人的,于是和同伴商量,撒谎说两位神出现在他的梦
中了。“ 女子恨着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为此,她希望变成厉鬼,所以每夜前来
贵船神社。
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她夜夜前来,一方面社方不胜其烦,另一方面若其愿望实现,真的变鬼,
又是贵船神社的神灵玉成其事,这消息若传开了,夜夜丑刻来参拜神社的人数势必
大增,神社具邪恶之力的说法必甚嚣尘上。
对于贵船神社而言,这是不希望见到的事情。
“那.用铁圈吗? ”
“对。”
所谓“铁圈”,是用锅烧火时要用的铁制台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做火撑子。
是三条腿的。
若把它翻转,让它脚朝上的话,那三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三只脚。
在三条腿上点起灯,把脸涂红,穿上红衣,真可谓鬼模鬼样。真的能变鬼倒好
说,如果肉身之人干这种事,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话吧。”
“正是这样。”
“但是,跟那女人说过之后,反而后怕起来了……”
“没错。”
博雅抬抬下巴,点点头。
清介躺下之后,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那是多么令人生畏的笑容啊。
说不准。那女子还真的能变成厉鬼呢。
再往深处想一下,的确有问题。
自己怎么会为了撒这么一个谎,特地在半夜三更里等待那女人呢? 说不定,众
人想出来的结果,正是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和暗龙神教唆所至呢? ‘否则,把三脚铁
圈戴在头上——为什么连这样的主意也想到了呢? 思绪一展开.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后面的杉树林中。
杉林深处,有棵经年的老杉,树干齐胸高处,钉着一个偶人一一是昨夜那女子
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铁钉钉在这里。铁钉贯穿偶人的头部,插入树干。
偶人的胸口,用墨写着一个名字:藤原为良
这名字很熟悉。
应该是住在二条大道东头,挨着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那女子真的变成了鬼的话……
这种结果说不准也是有可能的。不,就那位女子而言,说她必定会变厉鬼,并
非不可思议。
虽然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既然是她怨恨藤原为良,是她动了杀机,
那么与神社方面并无关系。但是,如果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女子得以变鬼——不,
就算她虽然没有变成鬼、却以为自己已经变作鬼,竟然去杀人的话……
“哎.睛明.这清介据说竟然前往位于二条大道的藤原为良家。去了一看,他
吓了一大跳。藤原为良昨夜里竟然病倒了.直喊头痛……”
清介回想起那颗长钉钉入之处,正是偶人的头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见藤原为良,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
“藤原听了这话,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记得是怎么回事。
藤原为良有过一个女人。
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道她现居何处。
于是——“藤原为良就来哭求我啦。”博雅说道。
“并非求你,而是求我吧? ”晴明说道。
“没错。说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设法予以解决。”
“真是很没劲啊。”
“为什么? ”
“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嘛。移情别恋也好,被别的女人情杀也好,局外人都
没有必要介入吧? ”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向为良大人借用来自大唐的笛子,吹奏过……”
“哦。”
“为良大人只让我在他家里吹。因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
夜晚,一边在堀川河一带漫步,一边吹笛。”
“哦。”
“有一天晚上.一位美丽的女人悄悄来听笛子。”
“女人? ”
“对。堀川河边停了一辆女用牛车。吹罢笛子,有她的随从之人来叫我。”
据说当博雅走近车子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为这笛声吸引,心想,是什么人在吹奏呢? 就径直来到这里了。我不会
说出我的名字,我也不问您的名字。不过,今天晚上的笛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里的人说完这番话.女用牛车便离去了。
“哎,你没有看见那位女子的脸吗? ”
“没有。她在车里,我们是隔着帘子说话的。”
“那就是没有看见。”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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