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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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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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院里的情形内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来了。

                                   九

  关于这病院的内幕消息里面,有一件最挑动逸群的兴味的,是山顶最高处的那
间妇女肺病疗养处清气院的创立事件。这清气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广,虽然是
面南的,但在东西的回廊上及二层楼的窗里远看出去,看得见杭州半城的迷离的烟
火,松木场的全部的人家,和横躺在松木场与古荡之间的几千亩旷野;秦亭山的横
空一线,由那里望过去,更近在指顾之间,山头圣帝庙的白墙头当承受着朝阳熏染
的时候,看起来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画。这风景如此之美的清气院,却完全是由一
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资捐造的,听他们说,她为造这一间清气院,至少总也花去了
万把两的银子。
  有一大午后,大气仍旧是那么的晴快,逸群午睡醒来,很想走上山顶,到这一
间清气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旷野里的风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药到他那里来了,他们
两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条曲折斜通山顶的小道。太阳已经西斜到和地
面成一只锐角的光景,松木场的人家瓦上,有几处已经有炊烟在钻起来了。两人在
一处空亭里立了一会,看了些在后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乡民和远处横躺着的许多洁
净的干田,就走入了一条侧路,走向了清气院的门前。一到了清气院的门口,小李
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只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脚两步的跨上了这女病室的台阶,走
入了有许多青年妇女围立在那里的那间楼下的大厅。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脚,朝这
一群妇女围立着的中心处一看,也不知不觉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这些妇女们的
中间,手里拿着了许多衣料罐头食物之类,在分送给大家的那位女主人公,原来就
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里看见过的那个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妇。她对黑的颜色,似乎
是特别喜欢的样子,今天穿的仍旧是一件黑色天鹅绒的长褂。
  小李从人丛中挤了进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鞠躬礼,向一位中老的看护
妇长也打了一个招呼,似乎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目光掉转,回头来向
外面立在夕阳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妇,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
外面,同时围立在那里的许多妇女也都掉转了头,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时
不由自主的害起羞来了。一转瞬间竟把他那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正在进退维谷,
想举起脚步来走开的时候,那位少妇却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厅外的回廊上面,
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
  “是陈先生么?我已经听见梅先生说起过了,等一会我就来看你,那间病室里
我从前也住过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觉得听到了一段异常柔和异常谐合的音乐,头脑昏得利害,
耳根烧得火热,她说的究竟是几句什么话,和自己对她究竟回答了几句什么等,全
都记不起了,伏倒了头从小道上一个人慢慢走回病室来的中间,在他的眼前摇映着
的只是一双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发亮的眼睛,与从这眼睛里放出来的一痕同
水也似的微波。他一个人像这样的昏乱地走了不久,后面小李又跑着追上来了。小
李的面色,也因兴奋之故涨得红红,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着,一面她就同急流似
的说出了一大堆话来。
  “她就是那位人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她总要来施舍一次的,
不但对男女老幼的贫苦患者,就是对我们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里很有钱,在上海
杭州开着十几家银行哩。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清气院就是由她一个人出资捐造的,
她自家也曾患过肺病来着,住的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房,所以她对肺疾病者是特
别的有同情,特别的肯帮助的。每年她在我们这里捐助的药钱和分送的东西,合算
起来怕也得要几千块钱一年哩。在葛岭山上她还有一问很好的庄子在那里,陈先生,
几时我同你上玩去,从这里的后门走出,过栖霞岭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说她还要上
你这边来看你哩。我们快回去把房间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烧好茶来等着吧。陈先生,
我们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她这么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脚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乱的东西
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预备好了一点茶水,他就在沙发上坐下,在那里细细地咀嚼起
那天和她初次见面时候的事迹来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样子,看了他那种呆呆
地似在沉思的神气,却觉得有点奇怪起来,所以也把自己的兴奋状态压了下去镇静
地问他说:
  “陈先生.你又在那里想什么了?她怕就要来了呢了!”
  逸群听了这小孩的一种似在责备他的口气,倒不觉微微地笑破了脸。对小李看
了一眼,他就有点羞缩似的问她说:
  “小李,你晓得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干什么的?”
  “说起康承裕这三个字,杭州还有哪一个不知道他是一位银行老板呢!”
  “你看见他过的么?”
  “怎么会不看见过啊。”
  “他多大年纪了?”
  “那我可不晓得。”
  “有胡须么?”
  “嘴上是有几根的,可是并不多。”
  “是穿洋服的么?”
  “有时候也穿,尤其是当他从上海回来的时候。”
  “嗅,那么我倒也看见过他了。”
  “暧,你怎么会看见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见他的。”
  两人坐在沙发上这样的谈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却终究没有到来。小李倒等得心
急起来了,就立起了脚跳了出去,说是打算上麻疯院及主治医室等处去探问她的究
竟是走上了什么地方去的。

                                   十

  松木场广济分院的房屋,统共有一二十栋。山下进门是一座小小的门房,上山
北进,朝东南是一所麻疯院兼礼拜堂的大楼。沿小路向西,是主治医师与护士们的
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间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红热、虎列刺等患者的隔离病室。
直北是厨房,及看护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
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里,有一间红砖面南的小筑,就是当时陈逸群在那里养
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筑得很精致很宽敞的别庄式的住屋,系梅院长来松木
场时所用的休息之处。另外还有几间小筑,杂介在这些房屋的中间。西面直上,当
山顶最高的一层,就是那间为女肺病患所建的清气院了。全山的地面约有二百余亩,
外面环以一道矮矮的女墙,宛然是一区与外界隔绝的小共和国。
  逸群一个人在那间山腰病室的起坐室里守候着康大人的来谒,时间已经挨得很
久了,小李走出去后,他更觉得时间过去的悠长,正候得有些不耐烦起来的时候,
小李的那双轻脚却以从后向门里跳跑了进来。还没有跑到逸群的那间病室门口,她
右手擎着一只银壳手表,就高声叫着说:
  “陈先生,你瞧你瞧,这是康太太给我的!”笑红了脸,急喘着气,走到了逸
群的身边,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张名片来。名片上面印着康叶秋心的一行小号宋字,
在名片的背后,用自来水笔纤细地写着说:
  “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分送东西,怕时间太晚,不能来拜访了。明天下午
三时,请你和小李同来舍间喝茶,我们可以来细谈谈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给逸群看后,脸上满堆着欢笑,还在一心玩弄那只手表。等逸群
问她康太太另外还有什么话没有的时候,她才举起头来对逸群说:
  “康太太请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经向主治医为我请好假了。
她说今天因为还要上麻疯院去,怕是来不成的。”
  “康人太的家里,你喜欢去么?”
  “为什么不喜欢呢?那儿景致又好,吃的东西又多,还有留声机器听。”
  那么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点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从后门出去是很近的,并且路也好走,井不是山路。康太太明
天在候着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说吧。”
  这时候太阳已经在清气院的西边隐没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满了一圈日幕的红
霞,晚风凉冷,吹上了逸群的兴奋得微红的两颊,病室举的景象也灰颓萧索起来了。
听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骤然举起头来向四边一看,也觉着了时候的不早,重订了一
遍明天一定回去的口约,她就又拔起双脚,轻轻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独与暮色里的逸群,一个人在病室里为沉默所包围住的逸群,静听
着小李的脚步声幽幽地幽幽地远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间他忽而感到了
一种内心的冲动,想马上赶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疯院去探视一回,可是天色晚了,
即使老了脸皮走到了麻疯院里,她也未必会还在那里的。况且还有明朝的约会,明
朝岂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里去接近着她和她去谈谈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
明朝的午后为止,中间还间着一个钟漏绵绵的长夜,还间着一个时间悠久的清晨,
这二十几个钟头将如何的度过去呢?啊啊,那一双深沉无底的眼睛,那一对盈盈似
水的瞳神!你这一个踏破铁鞋也无觅处的黑衣女影,今天却会这样偶然的闯到这枯
干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来,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个人在黑沉沉的沙发上坐
着,像这样的想想这里,想想那里,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热病患者似的在开着
了眼睛做梦,门外面无声无息地逼近前来的夜色,天空里一层一层渐渐地浅淡下去
的空明,和四围山野里一点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动,他都忘记了,直到朝东南的
两面玻璃窗里有灼烁的星光和远远的灯火投映进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边的
现实世界而在黑暗里睁开了两眼。像在好梦醒后还有点流连不舍似的,他在黑暗里
清醒转来以后,还是兀兀地坐着不动,不想去开亮电灯来照散他的幻梦。在这柔和
甘美与周围的静悄悄的夜阴很相称的回忆里沉浸得不久,后面的门“呀”的一响,
回廊上却有几声笨重的脚步声到了。
  “陈先生,陈先生,你怎么电灯都还没有点上?”
  与这几句话同时走进他的病室里来的,是送晚饭来的看护下男。在这松木场的
广济分院的别天地里又是一天单调和平的日子过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晓阴,在松木场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阔的东天,和海湾相接
之处,孕怀着一团赭色。微风不起,充塞在大地之间的那层乳样的烟岚,迟迟地,
迟迟地,沉淀了下去。大气一澄清,黝苍的天际,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种晨
装毕后的娇羞的脸色。深蓝无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红薇晕,更还有几缕,微明
细散,薄得同蝉翼似的粉条云。
  觅恨寻愁,在一尺来厚的钢丝软垫上辗转了半夜的陈逸群,这时候也从期待和
焦躁的乱梦里醒过来了。一睁开眼,他就感到了一种晴天侵早所给与我们的快感。
举头向粉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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