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一样,吸油的炒米粉陪衬大块五花肉,只是少了反扣的戏剧化动作。肉也不消煮炸上色,大块文章其实信手拈来。四川湖北的“蒸店”,门口一叠叠都是小圆蒸笼堆的浮屠,饥饿的人们趋之若鹜。有别出心裁,把米粉和肉放到掏空了的橙色小南瓜里蒸,虽然都是贱物,平添了玉堂金马。
五花肉可以阴柔可以阳刚,爱不仅仅是缠绵悱恻。大块五花肉连皮煮个半小时,马上放到水龙头下冲冷。再煮半小时,再冲冷。如是几次三番,最后放入调好味的鱼露汁浸入味,切片而食,味果甘脆。肥肉层在骤冷骤热几番作用下,发生淬火一般的效应。油腻洗去,但留筋节。广东名小吃白云猪手亦复如是,猪手煮熟冲冷反复几次后再腌以透明的酸甜汁。但冷食猪手失之太韧,吃起来没法斯文,一众食客宴未举而态已尽失。鱼露猪肉的用户界面就亲切得多。若无暇弄这等抽脂健身术,广东人另有绝招:将五花肉挥洒随意地切片,或铺咸鱼或陈虾干,更捏几根姜丝,在米饭的热香里蒸熟。饭煮好肉片咸鱼也蒸好,米香肉香郁郁菲菲。从晚饭的白雾望出去,没有什么不是淡金边的。新派粤菜推出“虾酱茄子蒸花腩”,与家常小菜其实心心相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堪比的是四川人的回锅肉。我最早从大学饭堂的一份绝他菜而独立的回锅肉,得知了大师傅的乡情。青蒜豆瓣酱都在他处兼职;惟有连绵大片的回锅肉,在四川的味觉爱情中死心塌地。只有四川长大的手,才能把一块憨实的五花肉变成一盘牡丹花般的回锅肉。油,韧,辣,香,咸,焦,五颜六色的,最火爆明亮的乡愁。跟川菜馆的回锅肉一比,上海和香港与五香豆腐干、卷心菜胡萝卜同炒的,有点怯生生的甜,也称为回锅肉的小硬方块儿,登时嗫嚅畏缩了。可叹香港的上海菜馆,言必称鲁粤川扬。
并非只有中国人才爱五花肉,西方人也是爱的。只是他们的手段不似我等出神入化。虽然如此,他们也不是没有独到之处。英国殖民体系衍生出的一堆国家,都嗜bacon。中文过去翻译叫熏肉,很容易联想到我们自己本乡本土的、高高吊在农村老屋厨房里熏得乌黑的肉条。香港人翻译成“烟肉”,因为bacon的确是烟熏过的。近年有些食谱干脆直译叫培根,信则信矣,却让人觉得这不是一种食物,而是烟草雪茄一类的东西。烟肉是熏过也腌过的,但哪步在前哪步在后我不知道。烟肉完全是生的,粉红条子夹着白条子。湿淋淋的滑腻,不像意大利西班牙的著名火腿,生刨一片就能嚼个回味悠长。烟肉常是早餐时煎了吃,是“英式早餐”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可怜的正宗英式烹饪,只有早餐才入得美食家的法眼。甚至有人劝去英一游的人,每天只吃三顿早饭就好了,千万不要尝试别的。做烟肉很简单,平底铁锅烧热,生烟肉刺拉刺拉地颤抖,挣扎,扭拧,收缩,变成枣木红收场。煎完一打烟肉,锅里的油满得要晃出来。洋人喜欢的高脂食物如烟肉鹅肝见了热油,都像贾琏戏了多姑娘儿,恨不得连身子都化了。煎烟肉味道像猪油渣,却不如猪油渣香得热烈,常又太咸。炸到近焦的瘦肉是有点可恶的。超市里厚胶袋包好的烟肉总是清冷地和疑似人造的香肠放在一起,在冻得冒白气的冷柜里相对凛凛,不能引起一点食欲。本地市场或农夫市场的产品才是活色生香。居民们支持本地产业,也喜欢光顾这种温暖有人情味的地方。农夫市场的肉铺有锃亮的玻璃柜台,粉红烟肉切得薄薄的抹倒,脂肪的花纹如世界地图。卖肉的净是筋骨强壮的男人,褐发白发都是红扑扑的两个脸颊,少见满脸横肉如郑屠者。要一磅烟肉,利落地用油纸包一层,白纸包一层。小店的烟肉烟香浓烈,更不会死咸。烟肉牛柳是暗红如紫檀的一小块,镶着粉白的花边。猪油肥了牛柳,不是雪花牛扒的也变了雪花牛扒。烟肉煎脆,捣碎,大把地塞在切开的土豆里烤熟,碎烟肉是味觉的亮点。碎烟肉拌在意大利面里或烤生蚝的酱汁里,风味绝佳。只是受“效率”、“工业”和“健康”影响,碎烟肉日渐变成一罐罐装好在超市里卖的东西,甚至有“素食碎烟肉”这种渎神之作。某人十分不屑地指出素食者的悲惨境地:“素食者总在试图用蔬菜假扮肉,你可见过有人吃牛扒装的胡萝卜?”
美餐江湖孤鹜
读《滕王阁序》的时候,还是浪漫得不得了的年纪(十二三岁)。觉得世界就是诗书里写的样子,山是青崖白麓,水是浩浩烟波。“落霞与孤鹜齐飞”,当说的是某种非常诗意的鸟儿,像仙鹤,鸳鸯,鹭鸶,天鹅(虽然我很不确定中国有没有天鹅)。看了注释发现是鸭子,地动山摇了我的审美,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把震惊平静下来。“趋之若鹜”更坐实了我审美观的颠覆。这样蠢到“趋之”地步的生物,如何与落霞齐飞?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对鸭子的印象仅限于宰好拔了毛,精光赤条的白尸。“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说的是鸭子的表哥鹅老兄,跟鸭建立不起联系。《红楼梦》里贾母给宝琴披的“凫靥裘”是野鸭子头上的毛拈线织的,可是野鸭子和“鹜”也是两回事儿吧?多年后到了加拿大在湖畔见了野鸭,才知道鸭子原来可以神清骨秀。特别是雄的,绿头环颈,文彩其身,五分像鸳鸯。怪不得鸳鸯的英文叫mandarinduck。只是我在听昆曲《游园惊梦》的时候看同步英文翻译曼声唱到mandarinduck成双成对,还是要在沉默中狂笑。
鸭中翘楚自然是烤鸭,不管别省人民是否腹诽。烤鸭不仅北京才有,同样顶着北京烤鸭名气的,全国也有众多版本。北京人民乐不乐意,鸭子专家认不认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小时候在北方,过年过节亲戚聚会,有时会买烤鸭回家吃。做小孩子的时候,认为烤鸭绝对是佳肴的形象大使,参见《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插图。暗枣红的巨大一个,有着越王勾践般优美的长颈鸟喙,莫言笔下的丰乳肥臀。大人早摆下了一桌大小白碟子。面酱,葱丝,黄瓜条,荷叶饼,码得齐齐整整。吃的时候正襟危坐,一手执饼一手执筷子,彬彬有礼地请鸭子、黄瓜、葱丝分别上座,打个四平八稳的包裹。吃仪式是小孩子的开胃药,任何推翻主旋律吃饭规则的食物都能引起欢呼雀跃。其实那时的烤鸭比后来吃到的要差得远:片鸭子的都是家中姨妈姑爹,没有全聚德师傅一百零八片的屠龙之技,变成皮一碟肉一碟。烤鸭到家已经变冷,翻热后新添淬过的坚韧。一口下去往往牵扯不清。
在北京全聚德吃烤鸭,是传统正宗的行为艺术。八仙桌硬木椅,天花龙凤的厅堂,白衣胜雪的大师傅,全都是行为艺术的道具。屏息凝神地看着大师傅片鸭子并与鸭子和师傅合影留念,是所有初游全聚德的人必不可少的犯傻。我的虔诚感不可避免地让陪同的北京人取笑。天子脚下的人就是见过大世面的,没有谁到了广州吃烤乳猪,一定哭着喊着要跟那只眼插樱桃、鬓簪红花的大红乳猪照相。可是翻翻唐鲁孙的书,原来早在他老人家的时代,北京人就已经造了便宜坊全聚德的反,嫌他们食古不化。唐老那时候“潮人”吃烤鸭兴上西来顺。于今西来顺还在否?全聚德已称了天下第一楼。然而北京人仍然不待见全聚德,纷纷上了九华山。
北京还没能让洋人随处参观的时候,香港便代了劳。外国人到香港千里迢迢地来看中国,招待方总要准备个面面俱到:宣纸灯笼,黄铜烟锅,黑地金漆的匾额,喜鹊登梅的屏风。少不了的是烤鸭。香港着实有几间威水正宗京菜馆,尖沙咀宝勒巷的鹿鸣春,据说烤鸭水准比全聚德更胜一筹。地方极逼仄,与盛名不符。除了字号老以外,伙计和桌椅板凳也是老的,但老得下里巴人,人间烟火。写菜的那位黑西装“部长”,活脱脱是陈小春老了以后的写照。鹿鸣春的英文名字让人哭笑不得:SpringDeer。联想不到状元郎,只想到在春天发情追逐女人的牧神潘。鹿鸣春主打北京菜,餐牌结构却完全是广东馆子的朴实格局。连鸭子在内的十二位餐,也不过一千两百多港元,平均一人一百——百物腾贵的香港,美心快餐一位也要三十。生意盈门。伙计们虽然手眼麻利,怎奈片鸭子的神刀师傅只有一个。全场中美日韩宾客只好翘首以待——等也是一种文化。鹿鸣春的一鸭两吃颇为细心,生菜包炒鸭松尤妙。切得极细,不油不咸,鸭味浓厚,直可以当饭吃。
自己也做过烤鸭子,在加拿大。室友与我同居半年来勤学苦练中国菜,打算拿一两手绝活回去孝敬父母。于是我们俩照着一本英文菜谱使劲,打算做烤鸭。一只鸭子太大,劈了一半。滚水里一烫收紧鸭皮,把蜂蜜和老抽往鸭子身上搽几遍使晶莹光亮。菜谱上说要挂起风干五小时以上,时间紧任务重,我们用吹风机吹了半个小时。室友拿出做面包的熟练手法,揉面做了一打荷叶饼,我只有望而兴叹的份。把鸭子送进烤箱,谁知我们没有旋转烤炉,烤得不均匀。翅膀已经红而变黑,大腿还是蜡黄的。最后草草食之,掺砂糖熬制过的甜面酱和室友的荷叶饼味道都非常正宗,鸭子虽然难看了些吃着也还过得去。只是俩人从此不再练烤鸭,发誓等买了能转动的烤炉再卷土重来。室友还乡之旅带了几包四川麻辣调料,改以啤酒鸭大宴亲朋。该次烤鸭的惨痛后果是:我们拿鸭架煮了一锅汤,却忘在了冰箱里三个星期。回来一揭锅盖,惨不忍睹。
广东人有自己的烧鸭子,跟北京烤鸭一样仪表堂堂。在烧味店油水浸透的包装纸盒上,也有个仪表堂堂的名字,叫挂炉大鸭。对广东胃来说,广式烧鸭烧鹅更抚慰。广式烧鸭是内腔先搽了香料腌过的,不会肥腻难当,冷鸭子盖在热饭上吃,极为香甜。热鸭子热饭更是如虎添翼。收工以后眼冒金星之际,冲进茶餐厅高呼一份烧鸭油鸡饭,眼见大师傅摘下一只红润的鸭子,手起刀落,几个转身就伴着碧绿油菜到我面前。和着热腾腾稻香米饭吞下(有了鸭子陪衬,连籼米饭都平添春色),吃到幸福地长吁一口气。烧鸭也不是不上席面,只是多被乱刀分尸,充当冷盘小角色,在“烧味拼盘”里跑个小龙套。不像北京烤鸭当大菜出场,马前张保,马后王横,有芥末鸭掌、卤水鸭肫陪伴。煮豆燃豆萁,结果是食客欢喜。
不得不承认江浙一带的人最会吃鸭子。鱼米之乡湖泽密布,鸭子饱食鱼虾香稻,食谱构成比人都精,不肥美也难。汪曾祺小说里的“鸡鸭名家”,应该是有原型的。这样的人,也只能出在江南。江浙做鸭子出神入化,盐水鸭、板鸭、酱鸭、鸭汤,有理论有技术地榨出骨髓里的鲜。珠江三角洲也是水网地带,也吃鸭子,做法却不如江南多。术业有专攻,广东好吃的东西太多,难免分心。只是梅菜蒸大鸭是别处没有的。梅菜甜且吸油,用来蒸扣肉固然好,蒸鸭子是更上一层楼。八珍扣鸭其实是八宝鸭子的变异,鸭子斩好了放在糯米和“八珍”上蒸。卖相不减,吃客却从容得多,即使是贵宾,也不必肩负当众把鸭子口袋拆得七零八落之责。
鸭子整只地吃有气魄,零碎地吃有温情。先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