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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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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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说声:好水!这时候,她看见了井底里自己的影子。那井筒是笔陡笔陡,直深到地底。她的影子在地底深处,活灵活现的。一努嘴,一皱鼻,都映得清清楚楚。在她后面,是很高很远的蓝天。她直愣愣地望着井底下的自己,又想哭,又想笑。她对自己说“喂”,声音就轻轻地在井壁上碰出回声。“你这是在哪呀?”她在心里问道,就好像有回声从井下传上来:“你这是在哪呀!”她静静地望了半天,才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慢慢地将一挑水挑了回去。下午,她就跟了去锄地了。大家早知她是从大杨庄过来的,就向她打听大杨庄的事。问她大杨庄五十四代子孙是真传还是后续的,那老爷爷实有其人还是杜撰的。她有问必答,不知道的则说不知道。人们又问她下放多久了,夸她农活做得好,人也长得俊,她便做出很谦虚的样子,心里却说:老娘们真烦人!大家看她这么好性子,就加倍地问她,街上的人是怎么度日,吃什么饭食,睡什么样的床,婚丧嫁娶的排场和乡里有何区别。到了收工,李小琴和人们一同回到庄上,关上门,一头扎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了。窗外传来小孩噢噢噢的乱叫,不知叫个什么。叫着叫着,天就红了,她又听见有人在拍她的门。见她烟囱没冒烟,就来叫她去家吃饭。她闭上眼睛假装睡了,那人敲了一阵便走了。等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屋里已经黑了,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流下,她想:我从此就在这地方了。心里静静的,却没有半点悲哀。她又想:人活着,算个什么事呢?窗外的孩子唱着歌儿走了。她双手枕着头,躺在被垛上,一只脚搁床上,一只脚垂着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拍她的门,叫她去牛房记工。她这才懒懒地起来,拿了工分本走到前边牛房。牛房里点了一盏灯,墙根的黑影地里蹲了一圈人,默默的。她便也蹲在了一个奶孩子的女人旁边。女人大敞了怀,困乏地半垂了眼皮,孩子吸着一个奶头,枯黄的小手抓着另一个。她望了那小孩的腮帮一鼓一鼓,断然想道:人活着,是没有一点意思的。牛在槽前反刍,岗下大路上隐约传来大车的辘辘声。    
      从此,李小琴便在小岗上呆下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麦收了,再转眼,麦收完了。李小琴将镰刀往墙角一扔,背起粪箕子下地收红芋了。红芋收到场上,再分到各家各户,然后,早早晚晚地都开始切红芋片。刀切剁板的叮叮当当声,彻夜地响着。小孩子就拿一枚大针,穿一根长线,将芋干片一片一片穿起,挂在树上、檐下,日里晒,夜里收。    
      这天夜里,李小琴点了灯,坐在板凳上用菜刀切红芋。她将刀磨得飞快,刀起刀落,就是一摞厚薄均匀的红芋片。屋里散发着红芋发酵的夹了霉味的酸甜气。她分开双腿,两只穿了搭绊布鞋的脚伸出远远的,腿间地上搁了一块大木头疙瘩,身边点一盏小油灯,一边听话匣子里唱歌。后来,话匣子唱完了,没动静了,她的手也切酸了。她活动活动手腕,决定将这些切下的全部穿起再上床睡觉。便找了针和线,开始穿红芋片。窗外岗下,大路上正过着车队,大车辚辚,久久不断。她微微有些困倦,身上懒懒的,手却飞快地动作,一眨眼就穿成了长长的一串。她有些愉快地想:做个乡里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水塘边有青蛙呱呱地叫,树被风吹得沙啦啦响,有枣子噗噗地落了地。忽然,她听见门响了一下,不由得一惊,叫道:“谁!”没有回声。她屏息听了一会儿,自语道:“是风。”这时,她才发现并没有插门,就站起身去插门。不料,门又响了一下,她猛地上前拉开门,门外月光亮堂堂的,什么也没有。她自语道:“又是风!”便要关门。可是门却叫什么顶住了,非但关不上,还慢慢地推开了,门口站着鬼似的一个杨绪国。本来就是个刀条脸,这会儿只剩二指阔了,背驼成了罗锅,眼睛忽闪忽闪地不安定,恍恍惚惚的,推开门就要进来。    
          
    


天上的星星真亮啊!李小琴浑身哆嗦

        
         
      李小琴浑身哆嗦,要拦他,却被他挡在一边。他进屋就将门掩上了,眼睛直盯着李小琴,又转身左右前后地乱看,直到看见了水缸,眼神才定,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地灌了,水从嘴角往下流,将衣襟全沾湿了。他灌完了,随手将瓢一丢,望了李小琴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齿,脸色亮了一下。然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安静,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说:    
      “李小琴,我很想你啊!”    
      李小琴靠在秫秸墙上索索地抖着,语不成调地说道:“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李小琴,我找得你好苦,你倒叫我走。”说着,他走过来,拉着李小琴的手,李小琴想挣脱却没成,反叫他拽得更紧了。“他们原谅我是初犯,又是贫下中农出身,幸亏你李小琴没寻短见啊!”他嘻嘻地笑了一声,“他们革了我的党员同干部,把我放了。”    
      “混账尿的!”李小琴尖声骂道。    
      “你看你,骂人多不好,还是学生呢!”他微笑着,将她从秫秸墙前拉过来,脸对脸地站着。    
      “杨绪国,你要干什么?我喊人了!”李小琴发怒道。    
      “你别急,李小琴,我还有话呢!县上押了我一冬,才交给了公社,在公社劳动了一个半月,可是半个工也不算啊!过后,又组织了一个批斗队,拉着我全公社走了一遍。”他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回,可受教育了。每日跑一个点,每到一个点就拉场子。我耷拉着脑袋站在中央,批判队站我后边,一个跟一个上来批,批得我里里外外不是一个人了。批完了,收场了,我得挑水,和面烧锅,刷碗。就是吃得好,清一色的小麦面。”    
      李小琴终于挣脱了他的手,或者说是他自己将李小琴松了。她一下子坐在了红芋堆上。他便朝了她蹲下去,对了她的脸接着说:    
      “白日里干这些。夜里还派人守着我,守我作啥呢?怕我寻短见。我怎么会寻短见呢?”    
      “你死去!”她咬咬牙骂道。    
      “我死不了啊!家里有老有小。还有你,你这个妮子啊!”他抬起手在她眉心里戳了一下。    
      她打了个寒噤。    
      “我回到庄上,就见你们那屋里放进一盘电磨,做磨房了。我晓得你走了,又不好问人,也没人肯对我说。后来,就是今天早上,我赶集去卖猪,咱家的猪长那么大了。”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在集上,我听人在拉闲呱,说有个女学生,让坏人糟塌了。那坏人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她偏去告,到底把那坏人告倒了,吃了枪子儿。女学生在原先那庄上就呆不下去了。县里照顾她,由她自己挑个好地场转去。不料想,她不去最富的地方,也不去最靠街的地方,却挑了个最远最穷,向来不派学生的地方。县里干部劝她再想想,她一口咬死,非去那儿不成,最后只得由了她。那人说完话喝了碗凉茶就走了,我撵上去问他,那个庄叫个什么名。他瞅瞅我,说:没名,因在岗子上住,人就叫小岗上。这不,我来了。”    
      “你就断定那学生是我?你不是没吃枪子儿!”李小琴恨恨地说。    
      “哪能,我在门外站了多时,从门缝里瞅你呢!瞅也瞅不真。后来,你推门,我往树后一闪,你脸迎了月亮。那可不是你,清清亮亮的,再错不了的。”他笑道。    
      “你找我究竟是为啥?”李小琴瞪着他。    
      他慢慢朝她倾下身子,膝头和手抵在地上,像条大狗似的爬在她跟前,望了她说:“想你啊!我白日里想,黑天里想,台上挨斗时想,台下烧锅时想。回了家,吃饭时想睡觉时想,下地做活想,听了电磨轰轰转也想。”他边说边用手抚弄她,摸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耳朵,颈脖,像在抚弄一只小猫。    
      她想躲,却躲不开。他将她的两只胳膊捉住了,用嘴轻轻地咬住她的额头、鼻子、嘴唇、耳朵、颈脖,就像一只大猫逮了只小老鼠,不忙着吃它,先同它耍一会儿。她咬牙切齿地骂:“我告诉你听,街上抓了几个奸污学生的犯人,正等着重判,最轻也是个缓期执行。”    
      他却笑道:“那我可是舍生忘死地来找你不是?”    
      “你这个挨抢子儿的!”她低声骂道,却禁不住用嘴迎住了他的嘴。两人扑通一声倒在红芋片堆上。新鲜的还没晒干的红芋被压出白色的汁子,沾了他们一身。他们在刹那间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相望着。望了一会儿,他忽然跳将起来,将她掀翻在芋片堆上,用赤脚重重地踢了她几下,哭了:    
      “你这妮子害死人啦!你是要我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啊!”    
      她也不相让,还了他好几脚,也哭了:    
      “你害得我才苦哪!”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哀哀地哭,心里想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啊!然后他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去拉他,两人顿时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边哭边抚摸对方,边哭边呻吟,在芋干堆上打滚。新鲜的芋片被他们碾碎了,满屋里散发着浆汁的甜味儿。他们浑身沾满了甜汁,就哭着互相舔着。他们哭得肝都痛了,心里却渐渐欢欣起来,激情在他们体内如潮如涌,拍击着他们的胸膛。他们胸膛起伏,气喘吁吁,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落下。他们哭泣着互相埋怨,又哭泣着说些吓人的情话:    
      “你是勾魂的狐狸,迷心窍的妖精!”他头磕着她的头说。    
      “你是剪径的强盗,越货的土匪!”她拍着他的嘴巴说。    
      “你是卖蒙汗药的黑店!”    
      “你是敲诈勒索的无赖!”    
      “你这个女贼!”他哭道。    
      “你这个男盗!”她也哭道。    
      他们激动不已,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号啕地大哭,将梁上的燕子惊得四下里乱飞。    
      这一夜里,他们无数次从梦里哭醒,然后哭着做爱,再又哭着睡去。他们精疲力尽,又精神勃发,然后,鸡就叫了。他们这才惊醒过来。赤身露体地坐在乱糟糟的粉碎的芋片堆上,慌张地面面相觑。屋里渐渐地发白,出早工的脚步已在村道上响起。窗外岗子下的大路,辚辚地走着大车。    
      “赶紧走吧!”他们一起说道。这时候,门却拍响了,有人在喊:    
      “出工了,小李!”    
      “走不了啦!”他们惊恐地互相望着,她一把将他推起,搡进里屋,小声说:“别出声,躲过这一日,黑天就走。”说罢,又从床肚摸出个破瓦罐,给他作尿盆,便赶忙地穿上衣服,出了屋去,将门反锁了。    
      这一日,李小琴慌慌乱乱的,给秫秫间苗,壮的锄掉,弱的倒留下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人还微微地哆嗦。问她是否有病,要有病趁早回去,蒙头睡一觉,发出一身透汗,许就好了。李小琴差点儿应了,可一想要是装病,回头保不住有人来瞧,不如撑过了这一时安宁。就说并没有什么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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