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的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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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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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屁!”女人骂。    
      “我现在是连个屁也不如了。”他苦笑。    
      女人不作声了,他也不再作声,过了好久,他长叹了一声,倒下睡了。    
      下一日,四下去“走亲戚” 的人相继回来了。有说那里的学生不认识李小琴;有认识的但关系浅淡,向不与她往来;有关系近的近日也并没走动。回来的人还说,学生们近日都在忙招工,走的走,散的散,找着他们多半很不容易。那卖猪苗的本家兄弟悄俏与杨绪国说,他在县五七办公室院子外遛达了许多时,见有无数男女学生往那里跑,他眼睛都没敢眨一眨,到底没有看见李小琴。杨绪国略微宽了宽心,那堂兄弟却还不走,觑了他几眼,又说,在街听人传,政府正抓奸污女知青、卡扣知青口粮等等的典型。他听了心里又是一紧,那人便拍拍腿走了。杨绪国蹲在当门,手里的烟袋在地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着。这时候,女人凑在他耳边小声说:    
      “出去躲几日吧!”    
      他不由怒从中来。直眉瞪眼地说。“躲什么?老子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女人没作声,只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走开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骂道:“这是个什么事啊!听你个娘们没日没夜地闹。”    
      女人心里有气,可见他烦恼的样子,也不敢再招惹了。    
      他便更加趁性,抬手将桌上一个大磁碗摔成了八瓣,又将烟袋折了。    
      女人过来将碗碴子扫扫,在门前挖了个坑,埋了,生怕扎了孩子的脚。他发泄了一通,心里好像松快了一些,却十分软弱,找个地方哭一声才好。女人这才又对他说:    
      “上回我娘就捎话来,说她又犯心口疼,我有心回去,这边孩子,猪苗,鸡啊鸭的又撇不下,不如你趁这几日队里活不紧,骑车去看看。我给你蒸两锅馍馍捎上,到了那边,也不必急着回来,好歹住几日,她老人家心里快活,病也就好了八成。”    
      他闷了头蹲着,没有回嘴,女人说完了,也并不怎样劝他,兀自拿了黄盆就和面了。白面里掺了荞麦面,又掺了些豆面,和上了面头,坐在锅里等着发。然后就提了铁锹,上工去了。他望着女人走去的背影,心想:“这媳妇是百里挑一的。直到现在,他才兜心底里开始后悔了。    
      鸡才叫头遍,女人就打发他走了。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上静静地亮着,拾粪的老头也还没有起来。他打着寒噤,迎着刺骨的寒风,自行车轱辘压过坑坑洼洼的村道,一颠一颠的。他努力稳住车头,不叫弄出太大的动静,终于骑出了庄子。    
    


俩人重逢了!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

      女人的娘家离这里有四十里地,却已出了县界。他沿了南湖走,湖里的麦子还没睡醒,有一些积雪,地边上结着白花花的霜。天开始亮了。脸已叫风吹木,不觉着冻,脚却渐渐地热了。南湖一望无际,只有一座破陋的草房,立在南湖中的一小块场边上。他想:这南湖可真像海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海。天边渐渐地越来越亮,而且发红,红得好像火光。他想:太阳要出来了。眼看着半个天空全红了,有云彩在红光中飞舞。他有些高兴起来。风好像息了,浑身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将棉帽子摘了,挂在车头上。忽然间,地平线上浮起半轮日头,金光闪耀,灿烂无比。那日头慢慢地浮起,五彩红霞托着它,慢慢地,然后陡地向上一抛,腾地起来了。光辉笼罩南湖。他热烈地踩着车子,躬下腰,直朝南方驶去,心里充满了吉祥的兆头。    
      太阳很快上了中天,将他烤出一脑门油汗。他又将袄脱了,放慢了车速,缓缓向前骑。前边一条大路笔笔直,看不见尽头。他心里有些糊涂,想着:这是走出多远了呢?路边有拾粪的老头走过,说话的口音已经有些改变,他明白已经走过了县界。他本应该松快松快的,却沉重起来,他茫然地想道:什么时候回去呢?这么一想就好像离家已有十年八年的了。他想着回家的日子,一边慢慢地向前骑,心里有些忧伤。他又想:李小琴啊,你让我有家不能回。这时候,他就好像看见李小琴正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恍恍的,想说:“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却又见大路上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就骂自己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一直到晌后一二点的光景,他才到了地方,那地方叫作枣林子,是个二三十户的小庄。有人看见一个骑车子的往这边来,早早就站住了脚。等看清了是哪家的女婿,立马转身去报告。一传十,十传百,等他进庄,一庄人都晓得了。他那心口疼的老岳母,也已起身让小孩去地里叫他小舅来家。那小舅忙着去供销社买烟买酒,弟妹就杀鸡割豆腐。人们走过他家门前问道:“做几个菜接姑爷呀?”那小小巧巧的女人就笑道:“韭菜加一菜,十菜!”到点灯的时候,老丈人就去叫了庄上最有体面的干部来陪客。女婿是远近闻名的大杨庄上的人,且又是党员干部,给他们家添了许多光荣。待到听说,他还打算多住几日,几乎乐颠了。酒过三巡,就开始划拳行令了。这女婿的拳出神入化,又有品格。拳到口到,口到拳到,输了就大口地喝酒,小口地吃菜,赢了却不骄矜忘形,落落大方。且又有些担心,觉着女婿酒喝得太多太猛,虽是海量,却也应留点底,却不敢扫他的兴,只得由他一盅一盅地干去。直喝到三星偏西,才纷纷嚷道够劲,够劲,将酒盅搁在桌上。那弟妹又重新热菜馏馍,做了个酸汤。这时,他已微醉,眼皮惺忪着,嘻嘻地一个劲儿笑。老岳母便想:“喝多了不多嘴不闹人,却只是笑,可见女婿是个好性子人;觉着自己女儿很有福气,竟撩起衣衫擦了把泪。那一夜,女婿睡得个死人似的,直睡到第二日的晌午,醒来喝了一碗鸡蛋汤,又倒下接着睡。这一觉就睡长了,直到天黑也没醒,睡得老人有些害怕,进屋瞧了几次。他打着很沉的鼾声,不像有病的样子,才又悄悄地退出。几个上门与他拉呱的干部坐了一时也悄悄地离去了。    
      他一人占了间东屋,睡一张大床。瘦长的身子蜷曲起来,像个吃奶孩子似的。老丈人怕他夜里睡醒会有事,就在床前三屉桌上点了一盏小油灯,将灯心弄得极细,暗暗的。他便老觉着有一团小火在他眼皮子上跳跃。风吹过门前的枣树枝子,嗖嗖地响。狗很柔和地吠着。老两口上了床还在想:女婿这一觉睡醒过来一定会饿了或者渴了。然后就听见孙子闹夜的哭声,便压了声骂道:“睡死了啊!”媳妇这才醒来呵呵地哄着,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沉沉地睡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像堕入了深渊。那一盏小灯终于油干,忽闪着要灭。他却像被人催迫了一般,陡地醒了过来,还来得及最后地看见一眼这间陌生的房间,灯已经灭了。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身在何处,门外风呼呼地吹,他慢慢稳住神,想起这是岳父家里,接着便想起他骑车来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的酒席。他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想问人却是夜深人静。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躺着,浑身筋骨酸酸的,好像在河工上一连推了几日的小车,又好像得病了。他想,我是喝多了。喝这么些酒管什么用呢?他苦笑道。他听见了老人睡觉磨牙的声音,觉着十分地不惯。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身上渐渐觉着好些儿了,力气也来了。他便坐了起来,想摸盒火柴点上灯。一摸却摸着一盒烟卷和一盒火柴。他想了一下没去点灯,而是点着了烟卷,然后就半靠在床上吸烟,他望着烟头在黑暗里一红一红的,觉着自己这才活了过来,就有些高兴。他吸着烟,缓缓地想着: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俗话又说: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回去吧。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眼看就把一盒烟卷全吸完了。这时,天已经发白了。他将最后一个烟头在地上揿灭,决定今日就回去。    
    


俩人重逢了!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

      早起,他便对老人说,家里事多,实在放不下心来,想今日就走。老人虽很谅解,也不敢延迟女婿的大事,却是十二分的失望。最后,还是硬留了一夜,到了明日,一早去集上称了几斤果子,割了几斤肉,吃了晌午饭,才让他上路。他骑车出了庄子,上了大路,心里算了一下,离开庄子已有三天三夜,不晓得这时候闹腾成什么样子了。他这么想着,心里非但不害怕,还有点急急地想回去看看,便更加下力地踩车子。月亮升起了,风吹在脸上,一点不凉,还有些暖暖的。想到立马可见到媳妇和孩子,他甚至高兴起来,溶溶的月光里,麦地里好像有一点一点的绿色,他想:麦子发芽了吗?    
      当他驶进庄子的时候,有线广播已经结束,有一两条狗叫了几声,很快就认出是本庄上的人,就不再叫了。鸡在窝里扑腾着,村路白生生的。车子从学生住的土坯屋下驶过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到那屋里去瞅一眼。他想:李小琴,你是钻地底下去了吗?他下了车,将车子支在路边,然后就上了台子。他想:我不相信你会钻地底下去。他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不安,好像要去捉一个贼似的。月光很凉爽地照着他,他心里很清楚也很振作。当他走向那小土坯屋时,脑子里忽然涌起许多回忆,他略略有些激动地想道:李小琴,你做死鬼,我下大狱,我们也两清了。老鸦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叫了两声,他走到门前。门和他走时一样,虚掩着,他轻轻一推便“吱”地一响,却听有声音说:    
      “是谁?”    
      他不由得一惊,猛地想起还有那姓杨的学生,八成又搬回来住了,便镇定下来说:    
      “是小杨吗?”    
      那声音却吃吃地笑了。    
      他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几乎要惊叫起来。他恨自己没带一个电棒,于是便满身上下摸火柴。一边问道:“屋里到底是谁?”    
      “我呀。”那声音慢慢地说。    
      这时候,他凑着门口映进的月光,勉强看见床上坐了一个人,脸色惨白惨白的,却在笑。    
      “李小琴!”他失声叫道,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杨绪国。”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小琴。”他哆嗦着问。    
      “昨天。你到哪里去了?杨绪国。”她问。    
      “我,我有事出去了。”他狼狈不堪地答道,进也不好,退也不好。    
      “你把门关上,我们两人说说话。”李小琴却说。    
      他就像被鬼使了似的,真的关上了门,走到她跟前。    
      “我以为你钻到地底下去了呢!”李小琴说,又招呼他:“过来,过来呀!”    
      门关上后,屋里变得一片漆黑。他站在那里,觉得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他。那手绵软得很,却相当有力,将他拉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床边上。窗洞里透进一点光,隐隐地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瘦了许多,变了样子,眼睛亮得出奇。他有些害怕。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你别怕。”    
      他强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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