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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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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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什么人在这梅树下边呢?”
    “一个行路人,城里无处可以投宿,只有在这里过一夜。”
    “舍下也是狭窄不堪,不能招待远人呀,”他说完这句话,又回到自己身上,
自言自语,“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你在等待着谁呢?”子胥问。
    “我等待着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时又自己发着牢骚,“这也是无可奈何
的事,我不主张她做这样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说,不去做怎样生活呢。咳,
我是知足的,就是多么穷苦也活得下去——你知道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
之洋洋,可以疗饥,’这是我们陈国的名句,百多年前一个无名的诗人作的。有这
样的名句传下来,就是多受一点穷也值得呀。”
    “尊夫人做的是什么事呢?”
    “还不是在东门里的水池旁给楚国的兵士洗衣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每人只
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换洗一次。但楚国人是爱清洁的,天天洗澡,三天换一次
衣裳。谁若能谋得一个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还要多。——其实,
我真不愿意我的妻从那些楚国人的手里讨钱——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没有
他们,我们何至于穷到这等地步。”他说到这里,神情间有一刹那的兴奋,但声音
立刻又低下去了。“敌人固然是敌人,我们在敌人的爪牙下,有什么办法呢。我只
有守着我的贫穷,追念追念伏羲神农的事业,啊,我们是大舜的后人呀,这已经可
以自慰了……”他说着说着,又哼起那个调子来,这次子胥却听懂了,正是《衡门》
那首诗。
    这人的谈话,时而骄傲,时而谦卑,显然是贫穷与患难,使他的神经变了质,
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
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
    静默了片刻。他仍然伸着脖颈期待着……
    “尊寓就在这墓园里吗?”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来住在城里。大火把我们烧出来了。有的人家还能存下一些墙角屋檐,但
是我的家,因为收藏了一些简册,火势扑来,更增加了燃烧力,只有我的家烧得片
瓦不存。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利用两座坟墓中间的隙地,用些木板盖成一座矮屋,
这样,一住也将及两年了。啊,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子胥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点微弱的同情,他好
像从来不曾得到过,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里,引起他无限的感慨。
    “如今,读书的人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八十年前灵公同夏姬把世风弄得太不成
样子了,有些读书的人作诗讽刺他,后来楚人来了,有些读书人又说,我们是舜的
后人,怎么能臣服于江南的蛮人呢?所以归终陈也好,楚也好,我们都成为人家的
眼中钉。现在我们这些少数的余孽,既不敢作讽刺诗,也不敢称楚人为蛮人——却
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园里,抱着自己的贫穷,与死人为邻吧。”他胸怀里
好像压着无限的委曲,语声只投入对方的人的耳里,此外的空气里不会起一点波动。
这时梅树上聚集了几只鸮鸟,睁开大眼睛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对着子胥,还是对着鸮鸟,说:
    “这些可怜的鸮鸟啊,白昼不知都到哪里去,一到晚间就飞到这里来,睁着大
眼睛,在黑夜里探索什么呢?好像是探求智慧。你们叫不出媚耳的声音,又常常预
示一些不祥的征兆,人们都把你们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在西方最远的山的
西边,甚至在西海的西边,有座智慧的名城,那里的人供奉你们是圣鸟,你们为什
么不飞到那里去呢?——我们读书人和你们有同样的运命,可惜我没有你们那样的
翅膀呀,我有时真想飞,不住地望西飞,飞去了秦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我怎
能飞呢?就看我这半件破衣裳,我也飞不起来呢。我应该抱着贫穷,衡门之下,可
以栖迟……”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树上的鸮鸟只睁着大眼睛,一无所感。子胥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西方有什么
名城,把鸮当作圣鸟。他听着这人的谈话,时而可怜得像一片污泥,时而又闪出一
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异的感觉了。那人兴奋了一阵,又回到自己身
上,说一声,“这样晚了——”
    静默中草里织着虫声。忽然有一只鸮鸟作出一个怪声音,其余的都随着展开翅
膀悄悄地飞走了,远远有跑路的声音,越听越近,一个女子喘息的声音——
    “回来了吗?”那人跑上去,迎着面接回一个中年的妇人。
    黑暗中子胥听着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把我急坏了……城门
都关了,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司巫率领着一些男觋女巫(今晚宛丘上没有灯火吧,
恐怕他们连跳舞都没有举行),搜查一个什么楚国的亡臣……据说若是把这亡臣捉
到,献给楚王,陈国会得到许多好处,……至少,他自己得到许多好处……可是,
家家搜查,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东门才打开……”她兴奋地说着,那人拉着她走
进墓园,把梅树下的那个外乡人,丢在渐渐寒冷起来的夜里。



 
                             第五章  昭关

    子胥在郑国和陈国绕了一个圈子,什么也没有得到,又回到楚国的东北角,他
必须穿过这里走到新兴的吴国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并没有耽搁了他多少时日,如
今再回到楚国的领域,一切都显露出另一个景象,无处不在谈讲着子胥的出奔。就
是这偏僻的东北角,人人的举动里也好像添了几分匆忙,几分不安。情形转变得这
样快,有如在春天,昨天还是冷冷地,阴沉地,一切都隐藏在宇宙的背后,忽然今
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阳里燕子来了,柳絮也在飞舞。如今在人们的眼前现出来一个
出奔的子胥,佩着剑,背着弓,离开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说是要报父兄的仇
恨……士大夫为了这件事担忧,男孩子为了这件事鼓舞,妇女们说起这件事来像另
一个世界里的奇异的新闻。但是并没有人感到,他们所谈讲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们
的门外走过。
    “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原故吗?”
    子胥这样想时感到骄傲,感到孤单。
    他看着这景象,他知道应该怎样在这些人的面前隐蔽自己:他白昼多半隐伏在
草莽里,黄昏后,才寻索着星辰指给他的方向前进。秋夜,有时沉静得像一湖清水,
有时动荡得像一片大海;夜里的行人在这里边不住前进,和不曾前进一样,走来走
去,总是一个景色。身体疲乏,精神却是宁静的,宁静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
也觉得成了一个冬眠的生物,忘却了时间。他有时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这样
在黑夜里走下去吗?
    可是那有时静若平湖,有时动若大海的夜渐渐起了变化,里边出现了岛屿,道
路渐渐坎坷不平,他不能这样一直无碍地走下去了,有的地方要选择,有的地方要
小心,好像预示给他,他的夜行要告一个结束。
    昭关在他的面前了。
    昭关,本来是无人理会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浓郁的树林蔽塞着。近几十年,
吴国兴盛起来了,边疆的纠纷一天比一天多,人们在这山里开辟出行军的道路;但
正因它成为通入敌国的要塞,有时又需要封锁它比往日的草莽和树林还要严紧。楚
国在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着怕有间谍出没。
    一个没有节传的亡人,怎么能够从这里通过呢?
    一天,他在晓色朦胧中走到昭关山下的一座树林里,雾气散开后,从树疏处望
见一座雄壮的山峰,同时是一片号角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这树林好像一张错综的
网,他一条鱼似地投在里边,很难找得出一条生路。他在这里盘桓着,网的包围仿
佛越来越紧,他想像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当是一个新鲜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
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蚕在脱皮时
的那种苦况,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这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连,但
是还套在身上,不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时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
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
    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动,除却从
山谷里流出来的溪水外,整个的宇宙都好像随着他凝滞了。怎样沿着这蜿蜒的溪水
走入山谷,穿过那被人把得死死的关口,是他一整天的心里积着的问题,但是怎么
也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暂时期待着,此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一天这样过去了,而所期待的无一刻不是渺茫的,无名的,悬在树林外又高又远的
天空。
    夜又来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的那样,夜一来就开始走动,林夜里一切的景
色更是奇异,远远有豺狼号叫的声音,树上的鸟儿们都静息了,只剩下鸱枭间或发
出两三声啼叫;有时忽然一阵风来,树枝杈桠作响,一根根粗老的树干,都好像尽
力在支持着这些声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几分温柔的也只有那中间不曾停顿一刻的和
谐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树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听着这溪声更稔熟,更亲切
了,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没有被污辱了的故乡。他远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
进,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是非还没有颠倒,黑白也没有混淆,他和
任何人没有两样,学礼,习乐,练习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树木,同样负担
着冬日的风雪与春夏的阳光,他丝毫不曾预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运命。事事都平常
而新鲜,正如这日夜不断的溪水——谁在这溪水声中不感到一种永恒的美呢?但这
个永恒渐渐起了变化:人们觉得不会改变的事物,三五年间竟不知不觉地改换成当
初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依旧是那个太阳,但往日晴朗的白昼,会变得使人烦闷,
困顿;依旧是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会变得凄凉阴郁。亲切的朋友几年的
工夫会变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着一个诚实努力的少年转眼就成为欺诈而贪污
的官吏。在楚王听信谗臣,大兴土木的气氛中,有多少老诚的人转死沟壑;而又有
一群新兴的人,他们开始时,只好像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群乞儿,先是暗地里
偷窃,随后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抢夺,他们那样肆无忌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
他们。不久,他们都穿上抢来的衣冠,在郢城里建筑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旧日循
规蹈矩的人们挤回到西方的山岳里去。这变化最初不过是涓涓的细流,在人们还不
大注意时,已经泛滥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认这个现象,无可奈何了。变得这样快,
使人怀疑到往日的真实。
    从少年到今日,至多不过十几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离得这样远了,是他没
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他无从解答这个问
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有这不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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