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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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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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

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

    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象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
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
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
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
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
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
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
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
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的坐在饭桌的屋子里
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
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
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
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的笑着;做着手势,放
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
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
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
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欸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
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
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
不得了啦……”

    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
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
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
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
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
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
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
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
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
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

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从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
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
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
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而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
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象茄子似的
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
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
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
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
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
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

    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
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
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
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
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
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

    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
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
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
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
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

    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
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
“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
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
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
还笑着:

    “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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