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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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战栗-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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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你才二十七八岁,我只有二十岁,你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我是一个崇敬你的
女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听你说话,我使劲地听着
你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句,我对你的崇敬都压倒了对你的爱慕。那天晚上你滔滔不
绝,说了很多有趣的事,你的话题跳来跳去,这个说了一半就说到另一件事上去了,过了一
会你又想起来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又跳了回去,你不停地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可是你问完后,马上又滔滔不绝了。当时你留着很长的头发,你说话时挥舞着手,你
的头发在你额前甩来甩去……”马兰看到周林在点头,就停下来看着他,周林这时插进来
说:“我完全想起来了,当时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马兰
笑了起来,她说:

    “你的眼睛也非常亮,一闪一闪。”

    马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个晚上,你只是碰了我一下,你说得最激动的时候把手放到了我的
肩上,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你突然发现手在我肩上,你就立刻缩了回去。

    “你当时很腼腆,我们沿着脚手架往上走时,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拉我,你只是不住地
说:‘小心,小心。’

    “我们走到了第六层,你说:‘我们就坐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你就蹲了下去,用手将上面的泥灰碎石子抹掉,让我先坐下后,你自己
才坐下。

    “后来你看着我反复说:‘要是你是一个男人该多好,我们就不用分手了,你跟着我到
饭店,要不我去你家,我们可以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可以不停地说话……’

    “你把这话说了三遍,接着你站了起来,说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说应该送我回家
了。

    “我就站起来跟着你往下走,你记得吗?那幢房子下面三层已经有了楼梯,下面的脚手
架被拆掉了,走到第三层,我们得从里面的楼梯下去,那里面一片漆黑,你在前面,我跟在
后面,我们互相看不见。在漆黑里,我突然听到你急促的呼吸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
呼吸,又急又重。我先是一惊,接着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会事了,我一旦明白以后,自己的
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你抱住,我心里很害怕,同时又很激动,激动得都
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呼吸一急促,你那边的呼吸声就更紧张了,变得又粗又响,我听到
后自己的呼吸也更急更粗……”

    “我们就这样走出了那幢房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走到街上,路灯照着我们,你在
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你低头走了一会,才回过身来看我,我走到你身边,这时候我们的
呼吸都平静了,你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了。”

    马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看了一会周林,问他:

    “你想起来了吗?”周林点了点头,他说:

    “当时我很胆怯。”“只是胆怯?”马兰问。

    周林点着头说:“是的,胆怯。”马兰说:“应该是战栗吧?”

    周林看着马兰,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说是战栗也可
以,不过我觉得用紧张这词更合适。”

    说完他又想了想,接着又说:

    “其实还是胆怯,当时我稍稍勇敢一点就会抱住你,可我全身发抖,我几次都站住了,
听着你走近,有一次我向你伸出了手,都碰到了你的衣服,我的手一碰到你的衣服就把自己
吓了一跳,我立刻缩回了手。当时我完全糊涂了,我忘记了是在下楼,忘记了我们马上就会
走出那幢楼房,我以为我们还要在漆黑里走很久,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胆怯了,我觉得还有
机会,谁知道一道亮光突然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街上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周林犹豫了一会后说:“就是美国遗产,我是说……她是怎么
会事?”

    马兰说:“她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周林看了一会马兰,接着大声笑起来,他说:“这是你虚构的一个人?”
“不。”马兰说:“有这样一个人,我说到她的事都是真的,她也和一个诗人有过那种交
往,只是那个诗人不是你。”

    然后马兰笑着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喊叫‘妈妈’的人是谁?”

    周林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额头,说:

    “我以为她是美国遗产。”

    马兰又问:“你还能想起来她是谁吗?”

    周林点点头,马兰则是摇着头说:

    “我看你是想不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也是张冠李戴……你究竟和多少女人有过关系?”

    “能想起来。”周林说:“就是要费点劲。”

    周林说着身体向马兰靠近了一些,他笑着说: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的那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兰问他:“哪句话?”

    周林说:“就是那句很拙劣的话。”

    “嘹亮的大腿?”马兰问。

    周林点头说:“这句也是。”

    马兰说:“那是你自己的诗句。”

    周林说:“我明白了,还有一句……”

    “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马兰替他说了出来。

    周林嘿嘿笑了起来,他继续问马兰:

    “你说美国遗产和我没关系,可这句话……我还真说过。”

    马兰说:“你是对别的女人说的。”

    周林问:“你怎么会知道?”

    马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因为也有人对我说过那句话,男人都是一路货色,
看上去形形色色,骨子里面都一样。有的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满嘴恭维和爱慕的话,说着手
伸了过来,先在我手上碰一下,过一会在我头上拍一下,然后就是摸我的脸了。还有的巧妙
一些,说起话来声东击西,听上去什么意思都没有,可每句都在试探着我的反应。我还遇到
过一上来就把我抱住的人,在一秒钟以前我还不认识他,他倒像是抱住一个和他一起生活了
几年的女人……”

    周林笑了起来,他问马兰:

    “所以你就觉得我也会说那句话?”

    马兰看了一会周林,说:

    “你还说过更为拙劣的话。”

    周林说:“你别诈我了。”

    马兰微笑了一下,然后问他:

    “你能背诵多少流行歌曲的歌词?”

    周林有些不安了,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

    “应该是五、六年前,这段时间你经常用流行歌的歌词去勾引女孩,这确实也是手段,
对那些十八岁、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不是很有成效?”

    周林双手捏在一起,不解地问她: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马兰说:“六年前的夏天你在威海住过?”

    周林想了想后说:“是,是在威海。”马兰说:“我也在威海,我在一家饭店里见到了
你,你和十来个人坐在一起,你们大声说话,我就坐在你们右边的桌子旁,你们在一起吵吵
闹闹,我看到了你。刚开始我只是觉得以前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不停
地去看你,你也开始看我,就这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使劲地想你是谁?你呢,开始勾引
我了,每次我扭过头来看你时,你都对我微微一笑。“直到你同桌的一个人拿着酒杯走到你
面前,大声叫着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是谁,当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六
年后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你的头发剪短了,胡须反而留得很长,比头发还长。我当时肯
定是发怔地看了你很久,你也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你的微笑比刚才更加意味深长。“我知道
你没有认出来我是谁,要不你不会这样看着我,你会立刻站起来,喊叫着走过来,你会对我
说:‘你还认识我吗?’“而不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有些
吃惊,想不到几年以后你的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神态。后来我站起来走了出去,走到饭店对面
的海堤上,那时候天还没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着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阳的光芒照在
海面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红光,随着波浪起伏着。“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知道是
你,我感觉到你的头向我低下来一些,我心里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紧张了,
我是害怕看到你脸上的微笑,那种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你的头离我的脸
很近,我都能够感受到你呼出的气息,你那么站了一会,然后我听到你说:‘我是不是该安
静地走开?’

    “你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没有看你是不愿看到你那种微笑,可是你让我听到了比那
种微笑更叫人难受的声音。过了一会,你又故作温柔地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
该勇敢留下来?’“我全身都绷紧了,你接着说:‘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
的苦笑。’“我站在那里手发抖了,你却还在说:‘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
能不懂。’

    “你酸溜溜地声音让我牙根都发酸,我转过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
是你跟在了我身后,你说:‘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
走。’“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转过身来对你说:‘滚开。’

    “然后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脸上挂着冷笑,我为自己刚才让你滚开而感到自豪。”马兰
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着,他知道马兰正看着自己,就若无其事
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仅仅六年时间,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六年前我们坐在第六层
脚手架上,你情绪激昂,时时放声大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喊出来的。六年以后,你酸溜
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说话了,满嘴的港台歌词。

    “其实我们一起坐在脚手架上时,你已经在勾引我了,你当时反复对我说,如果我是一
个男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躺到一张床上去。当时我很单纯,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时的真
正意思,到后来,也就是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不过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崇敬和爱慕。
直到今天,我还在喜欢当时的你,我总想起你说话时挥舞着双手,还有长长的头发在你额前
一甩一甩。”马兰停顿了一下,说道:

    “这是美好的记忆。”周林转过脸来看着马兰,说:

    “确实很美好。”马兰接着说:“后来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着马兰,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马兰说:

    “我们后来还见过一次,是威海那次见面后两年……”

    “我们还见过一次?”周林有些吃惊。

    “是的。”马兰说。“也就是四年前,在一个诗歌创作班上,你来给我们讲课,那时你
已经不留胡须了,你站在讲台上,两只眼睛瞟来瞟去,显得心不在焉。这是我第二次听你讲
诗歌,第一次在影剧院你面对几百近千人,这一次只有三十个人听着你的声音,你讲得有气
无力,中间打了三次呵欠,而且说着时常忘了该说什么,就问我们:‘我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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