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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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泊沙-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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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沉稳。然而房门轻微一响,他立时弹坐而起,朝来人笑了笑:“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辛悦轻轻俏俏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射进来,在地上刷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李允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然而口气却如同玩笑一般:“堂堂两个将军跪在大街上,你以为很风光么?我只好装作不认识你们了。”

  ※※※

  “幸亏你没有冲出来。”李允舒了一口气,“我一时糊涂,当时真怕你出来给黄都监火上浇油……”

  辛悦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色渐渐轻蔑起来,“这么说,你现在很后悔了?”

  “为什么不后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实我本也无心救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黄都监,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悦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这清致得如同荷叶一般的男子与当年陷害徐涧城的李家人真正联系起来,缓缓道,“你可知道黄德和打你的真正用意吗?

  李允摇头,倒有些奇异地看着她。辛悦似乎对延州城中的情况颇为用心,也不知是否都从先生那里听来的。

  “黄德和位居都监,却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领不服,故而每到一处,便要找个机会立威。你是范大人手下骁将,他却刚到延州就打了你,其他众将还有谁敢聒噪?就是安抚使范大人,因黄德和直接受朝廷辖管,行事也得让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只是不知齐参军落在他手中,你可有办法救他?”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先生……”辛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有救他的心,何不再想想办法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李允沉下脸,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轻,你不如去找刘老将军试试。”

  “刘平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悦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浑不似平日里的平和,“齐参军为黄德和冤斩刘粼的事苦告经年,却四处碰壁,屡遭迫害,最后悲愤成疯,刘平居然没事人一般照样对黄德和毕恭毕敬!”望着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悦继续道,“刘平就是刘粼的父亲,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来是这样。李允看着辛悦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下却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应该比刘平更冷吧。

  “我帮你上药吧。”辛悦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淡淡笑道,“其实你还是需要一个丫鬟,背上的伤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碍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后退了一步。

  “你骗不了我——你前后都有伤,又被黄德和打了几棍,躺不得卧不得,难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悦的口气蓦地严厉起来:“把上衣脱了!”

  李允素来不擅言辞,偏偏辛悦一向心直口快,此时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退了几步,终于顺从地坐下来。

  “其实我是看不得你浪费这么珍贵的药——”辛悦的手指褪下李允的上衣,“——才亲自来帮你上的。你可老老实实别乱动!”她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说着话,却突然沉默开来,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句,“我真不懂,你打仗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这数次战役留下的伤痕,掩饰地笑道:“还好我皮糙肉贱,也不觉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没睡安稳。”辛悦似乎有些恼怒,语气却仿佛叹息一般,“先生说,这世上的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说真话。”

  “不敢说真话……”李允被说中心事一般低下头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岁月,从开封府衙一路痛到了延州街头。背对着,他猜测不到辛悦此刻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来,路过你这里听到一点响动……你看,一讹就讹出实话来了……”辛悦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药,用绷带细细裹好创口。“我倒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打仗那么奋勇争功啊?”

  “我要早日做到将军。你知道,我虽然出身将门,但那爵位并不是世袭的。”李允加重语气又补充了一句,“爷爷从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

  “真的只是为了光耀李家的门楣吗?”

  李允犹豫了一下,看着辛悦澄澈得毫无瑕疵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垂下眼去,仿佛为了这个念头感到羞惭,却并没有注意到辛悦幽深如潭的瞳仁中慢慢结满了失望的冰壳。

  ※※※

  宵禁后的延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紧。秋意渐浓,连草虫的呢喃都杳然不闻,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成为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点缀。

  辛悦挽紧手臂上的竹篮,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却无法摆脱的紧张如同一头鬣狗,在人最孤单的时候屡屡地嗅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为了给先生买一床御寒的毡毯,她不得不额外找了许多浆洗的活,以至于宵禁后还必须冒着被巡城士兵抓获的风险到河边清洗最后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从天空流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悦纤细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着地上另一个瑟缩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转过头来:“是管营大人吗?”

  “阿悦,这么晚了还干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辛悦身后,唇上两撇胡须随着笑容颤动着。

  “不敢劳大人关心。”辛悦淡淡地道。

  “我若不关心你,阿悦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过到现在?”管营笑道,“那帮王八羔子,见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长……”

  “那多谢大人了。”辛悦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竹篮把手,略略地埋着头,“不过请大人不要叫我阿悦。”

  ※※※

  “我叫不得‘阿悦’,那个贼配军倒叫得?”管营走上了一步,伸指来捏辛悦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悦,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想得你好苦……”

  “大人!”辛悦冷冷地退开了一步,管营的心思,她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从来都小心避开了去,何况以前有齐参军在,她好歹有个荫庇。然而管营并不在意她的闪避,反倒又趋进身来,一张喷着酒味的嘴几乎要凑到她脸上。辛悦猛地把他一把推开,从竹篮中取出捣衣杵来,站定了,清凌凌地望着管营。

  “小贱人,装什么贞洁?”管营这才想起辛悦颇有两手不俗的功夫,识趣地站住,冷笑道,“你躲得过我,可是你惦记的那个贼配军躲得过我么?”

  “你要把他怎么样?”辛悦心中一惊,只觉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围了过来,口气中立时有些惶急。

  “什么叫‘把他怎么样’?”管营得意笑道,“流犯在牢营里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点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告诉你,在延州牢营里,老子就是官府!”

  “胡说!”辛悦怒道,“齐参军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么?”

  “哼哼,你还提齐纬那个老东西?告诉你,都监黄大人已许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难道你没发现,这些日子那个贼配军老是因为完不成抄录被杖责吗?”管营看见辛悦惨白的脸色,终于道,“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的心上人在营里不再挨打受气。如何?”

  “什么人?”辛悦还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声已传了过来。辛悦恍然记起了什么,手指慢慢松开,捣衣杵也垂落到竹篮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营油光满面的脸。

  辛悦记起来,今夜正是李允当值。

  一队闪动的火把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清脆的马蹄声已由远而近。

  “辛姑娘……”李允骑马走了过来,看着笼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头一皱,“他在纠缠你么?”

  “你想清楚,徐涧城的命在我手里……”管营在辛悦耳边低声威胁着。

  辛悦抬头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来,管营此番的图谋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开口。

  “你是谁?”李允见辛悦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军不认识我了?”管营笑着道,“下官秦正方,乃是都监黄大人的同乡……”

  “原来是秦大人,失敬失敬!”管营的职位不过八品,乃是个地地道道的芝麻绿豆小官,然而宋时乡梓观念极重,李允看在黄德和面上,口气顿时客气起来,“不知秦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营事杂,此时方得脱身回去。”秦正方故意往辛悦身边靠了一步,“辛姑娘,你说要去我那里取东西,不是吗?”

  辛悦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这个暧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时能帮她一时,以后呢?以后呢?

  “不错……我正要随秦大人前去。”在李允无动于衷的沉默里,无望的感觉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静默的帷幕,辛悦忽然大声笑起来,“怎么,小李将军不能对我们网开一面吗?”

  李允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问。看着辛悦随着秦正方走进黑暗的长街中,他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拨转马头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再存在。

  ※※※

  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李允摇了摇酸痛的脖颈。巡城至拂晓,小憩片刻便要去安抚使衙门应卯了。

  忽然,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院门上。李允霍地惊醒,快步走到院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辛悦略略侧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却僵直不动。

  “辛姑娘,你怎么了?”虽然早有预感,李允还是吃了一惊。自从相识以来,辛悦从来都是稳重而自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丝光来。

  辛悦站直了,朝李允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院中去。她转头四处看看,走到水井边,弯腰汲了一桶井水,蓦地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辛姑娘!”李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呆立间,辛悦却又往身上浇了一桶。深秋的井水凉得刺骨,她早已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么了?”李允一把压下她的手,连声问。然而辛悦冻得青乌的嘴唇中虽不说一个字,眼泪却已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李允心中已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心中一片黯然,却只能努力地安慰着她:“我知道你心里是干净的……”

  辛悦看了他一眼,那样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让李允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辛悦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溅起一片水声。

  李允见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瑟瑟的颤抖,如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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