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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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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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身高180厘米的魁梧躯体,从紧关的门上走下来。鲜红的血浆由头顶冉冉涌出,
流遍全身。她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方方,方方!”不错,是他,“方方”是他对
她的呢称,可是他怎么变成了血人?次日清晨,大队长和他的妻子,英节亲如手足
的好友粱浩东,以及与她来往密切的几位手帕交,围成一撮人堵在门口。不待他们
开口,她便知自己的预感得到证实,那血淋淋的人形也顿时扩大,充塞在每一角视
觉可及之处。她尖叫一声便沉没在重重血影之中,醒来后才发现原是躺在病院的床
上。

    春村里花蝴蝶一般青春活泼的寡妇,增加了万方瞩目的新星方华,那些勇敢又
帅气的年轻飞行员,兴奋地把帽徽和胸章擦得更亮,喜孜孜地加入了追逐者的行列。
但她很快地便倒入梁浩东的怀抱。英节早对浩东叮嘱过:“要是有一天我出事,你
要负起照顾方华的责任。”情况发展得颇为顺理成章。

    浩东在同胞间以乐观与善于经营生活著称,跳舞技术傲视群伦,周末参加新生
社的舞会,经常被众人哄着做探戈、华尔滋、桑巴、古帝巴等表演,赢取如雷掌声。
与浩东共同生活一如与英节,甜蜜多趣而不寂寞,识者亦多赞美他们是般配的佳偶,
反倒她本身有种神经质的不安之感。

    她却没料到,浩东突然变成另一个血淋淋的影子。她住屋的墙壁上血影重重,
分不清哪个是英节,哪个是浩东,总是一片杀气的红,红得像要把人的眼球爆炸开。
从此她恨红色,怕白色,躲着红色。见满圃红艳艳的玫瑰皆尽凋零,她有种幸灾乐
祸的快意,颇是随兴地哼起歌来:“夏日最后的玫瑰,独自吐芳蕊……”

                                   四

    歌词的错乱颠倒,仿佛一只可怜的母鸡被人扭住颈般,苍老尖锐接近声嘶力竭
的嗓音,都不足以妨碍史顿赫太太愈浓愈深的沉浸,她由椅子上缓缓站起,姿态优
雅面带洋溢的光彩。刹那间她已回到表演台上,周围的花草树木变成观众,男士着
深色西装打领结,女士是拖地长裙。此乃毋须解释的常规:听严肃音乐会一定要着
正式礼服的。这些人显然品味高超,她等待他们如雷的掌声。

    但她如琴弦突断般,歌声易然而止,面孔上洋溢着因惊喜衍生出的温善。目光
亦定定的如遭磁石吸住了。原来她看到年轻的方华在沿河的小路上走着。那方华穿
了一身浅紫色的连衣裙,雪白晶莹的肌肤,浅笑盈盈,宽宽的裙角和乌黑的柔长秀
发,在微风中频频抖动。她步履挑达而不失庄重,每迈一步,提在手上的长柄紫花
小阳伞便随势甩颤一下,像是仙女踩着浮云行走,有种形容不出的出尘美姿。

    史顿赫太太不禁神迷,从心底产生倾慕之情。那样美的形象是任何人都要叹服
面膜拜的,她自然无法例外。事实上她对那年轻美女从未忘怀过,也曾认真寻找过。
可惜那年轻美丽的方华忒吝啬现身,几次照面是数得过来的,而且总是在旁边无人,
她独自或行或坐的时候。在这人迹渺渺的后园里,她不只一次见那美丽身影从河岸
走过,每次她都想留住她,或至少坐下谈谈,但年轻的方华尽管笑得妩媚含蓄,骨
子里的骄傲,罔顾她的崇拜和想往的热忱的。无论她怎样召唤,那方华都不睬不理,
只是兀自淡笑着在河岸上徘徊。每当她要走近,那妙龄美女便会变魔术般突的消逝,
留下一片惊人的虚空。她恨那年轻人的寡情狠心,却又扼止不住想亲近她的渴望。

    “方华,方华,过来谈谈。”史顿赫太太招招手又指指木椅,表示多么期待两
人坐在一处谈心。

    绮年玉貌的美女并不答话,仍一味来回踱着,仪态始终优婉从容,步履总仿佛
怕惊动了谁似的。一式的安详轻巧,笑容亦保持早春阳光般温煦,把人心抚慰得熨
帖舒适。可就是不肯走近。

    “方华,年轻人,念我多年痴想,给个机会坐下聊聊。我知你忙,绝不多打扰,
十分钟,只十分钟就够。”史顿赫太太用两个手指比成“十”字,口气接近祈求。

    年轻的方华似没听到史顿赫太太的话,也不肯认真地看她一眼,仍那么自信而
飘逸地走着,接下去就像时装模特儿表演,每来回踱一遍,便换上一套新装,连发
式也配合着变幻,白衣黑裙的校服配齐耳短发,穿天蓝旗袍时梳双辫,紫地白花的
细腰肥裙,配以长发太潇洒!那方华仗着年轻身段好,胆子也大,忽而旗袍忽而裙
子长裤,剪裁合度的各式外套大衣,仪态万千,穿什么像什么。巧的是那些衣服都
让史顿赫太太眼熟,“哟!那件旗袍不是浩东陪我去做的吗?蠢蠢的吴裁缝,改了
两次才合适。那件大衣是英节买来送我的,在先施公司……”

    史顿赫太太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语,方华倒像并不觉察旁边有他人的存在,兀自
踩着优雅的步伐,穿着不同衣装风度飘洒地走过。史顿赫太太倾慕已极,伸长她越
来越令人联想到火鸡那样皮肉松垮的脖颈,出神地凝目望着,视线直直的不能移开。
忽然,那可爱的美女停住了脚步,亦睁大她那亮晶晶的眸子回望过来,眼光虽妩媚
却掩不住骄傲。

    这一刻,她把方华看得格外清楚,白中透着淡淡玫瑰色的肌肤,不必触碰便知
每个细胞都是饱满的。找不出一丝皱纹的面孔,配上精致秀美无瑕疵的五官,多么
让人羡慕的美人啊!“太美了,太美了……”史顿赫太太不住地喃喃,不自觉地往
前一步,怎料那调皮的美女竟长发一甩,倏的刹那间骤然隐去。

    “方华,方华。”史顿赫太太惶恐地叫。“方华,请你回来!”

    “美丽可爱的方华,你真的永不回头吗?”

    尽管史顿赫太太又叨咕又央求,年轻的方华终究未曾再现身影。小路上空无一
人,河水静静流着,偶尔掠过一阵冷风,掀起层层涟漪,几圈白云飘过又跟上另外
几圈,浮腾不断。世界并未中止前行,只是太安静了些。

    史顿赫太太绝望地哭泣着,啼啼嘘嘘,曲扭着的面孔上,皱纹毫不容情地清晰
浮现,只是眼泪却不很多,像出了毛病的水管,泪水仅达滴滴坠落的程度,要想泪
如泉涌竟是困难的大工程了。

    史顿赫太太听到有人唤她,从声音可分辨出是照顾她的实习学生玛丁娜。她急
忙拿起手袋和阳伞,想遁入树林中躲藏。但身着白衣的玛丁娜已立在面前。“你已
经坐在这里很久了,还没看够好风景吗?”“我并没看什么好风景坏风景,只不过
睡了一小觉。”“哦?睡着了?那也很好。不过无论如何是喝下午茶的时辰了。啊!
今天的巧克力蛋糕真棒。”玛丁娜好耐心的。其实她一直在树后守望,史顿赫太太
的一举一动皆看得清楚。“我不喝茶也不吃蛋糕,我什么都不做。”史顿赫太太孩
子气任性地摇着头,倏的站起身往外走。

    “你真能不喝不吃,我可受不了诱惑,味道香哦!”玛丁娜伴在史顿赫太太身
旁,边走边说,过一会儿又道:“史顿赫太太,你儿子打过电话,说星期天来看你。
他很记得那天是你的生日呢!”

    “我儿子,不是康纳德吗?”史顿赫太太停住脚步,如梦初醒般的眼光,炯炯
地望着玛丁娜红润的脸。

    “你说对了,就是康纳德。你媳妇也同他一起来”

    “告诉你,康纳德是个乖孩子,读书不用我操心,气人的是他不肯练钢琴也不
肯吃麦片,唔——”史顿赫太太突然想起什么,表情越发严峻,“是他和他老婆送
我来这里的,对不对?”“是他们送你来的。因为,这儿对你最理想。”“吱吱,
这儿到底是谁的家呢?”史顿赫太太忽然笑眯眯地问。

                                   五

    坐落在多瑙河畔的“苍松疗养院”,医疗水准和服务品质都高,环境的优美清
幽,就像春天新剪过的、找不出一根杂苗的高丽草草坪那样无可挑剔。建筑物是维
多利亚女皇时期的模式,外表古老,内部则是最新的现代化装修。这使“苍松”远
近得名,收费虽高昂,登记申请进入者却需等待经年。

    史顿赫太太不懂为何、何时住进“苍松”?唯儿子和媳妇送来的这一点,几乎
可以确定。当她撑起紫色小阳伞时,一些影像便模模糊糊,水波似的涌到眼前。媳
妇温婉地笑说:“我在城外的古董店里,看到一把漂亮的小阳伞,和你丢掉的完全
一样。妈咪,我们要买来送你。”“唔,唔,出去走走。”儿子有点腼腆地随声附
和,她唯一能做的是同意。

    车子沿着多瑙河行驶,驾驶座上的儿子不发一语,媳妇不绝口地夸赞风景优美。
她安静地坐在后座,紧握新买的小阳伞,像儿童对待他心爱的玩具。路途不近,车
子一个劲地向前奔跑。

    “近几年母亲的情形可称每况愈下,记忆力退化,时空错置,常做些我们难以
想象的荒唐举动。毫无疑问,老太太虽然生性刚强,也没能力照顾自己了。我们也
没能力照顾她。”咬文嚼字,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确实没有能力照顾。康纳德坚持接他母亲来我们家。一个月,仅仅一个
月的时间,她就把康纳德,我,和两个孩子全带进地狱,再下去只怕几个人都会发
疯。那日子真可怕,绝不能继续下去。”女性的声音。

    史顿赫太太觉得两个声音都来自远方,远得像隔着一道海峡或是一座山峰。不
过仍感到熟悉,思索了半晌终想起是儿子康纳德与媳妇丝蒂芬妮,那么谁又是那个
没用的,不能照顾自己的老女人呢?唉唉!世间是有那种人,老得叫人生气。譬如
汉斯,与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有天竟忽然笑眯眯地端详着她说:“这位漂亮太太
是谁啊?何以看来如此眼熟?”惹得她哭笑不得。更糟的是他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认
识,指着康纳德道:“哪儿来的混血孩子?邻居的吗?”

    “她剥香蕉把芯子丢掉而吃皮,常常半夜爬起来唱歌,扰得全家不能睡觉。梳
妆台前一坐两小时,对着镜子发怒,有次丢粉盒把镜子砸坏。不知她为什么跟我过
不去,故意把一件我最喜爱也最常穿的,一件火红色大衣,洒上酱油泼脏。因为孩
子们看不惯她撑一把破烂的古董小阳伞满街走,偷偷地丢掉了那把伞,她跟我们全
家赌气,足足一星期不肯开口讲话。啊啊!像一场恶梦,荒谬得难以形容,总之一
句话,她已经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是丝蒂芬妮,仍远得像隔着山山水水,
但她能分辨出。

    她坐在一间白如霜雪,充满酒精味的空屋里,努力地寻思,到底谁是那个可笑
的老太太,她认识吗?待会儿要问问丝蒂芬妮。

                                   六

    “妈妈生日快乐!”康纳德·史顿赫在母亲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献上他带
来的花束,白色的康乃馨配衬着长长的翎毛状绿草。

    “妈妈,我们给你买了个漂亮的蛋糕,你看。”丝蒂芬妮指指桌上,插着七根
蜡烛并做了“恭贺七十大寿”字样的蛋糕。

    “唔。”史顿赫太太淡淡地应了一声,满面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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