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27-杜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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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7-杜撰记-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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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好像第一次把J从马路中拉回来的傍晚,我模仿着忡忡的嘴唇,扁扁地像拉长的树叶般说:“J先生。”    
    从火锅店回来,我和J做爱了,看起来一切都顺其自然或者情难自抑。我试图用一切的肢体语言来唤起他关于忡忡的记忆,我抚摩他的胡子,我将柔软的下巴往上面蹭去。最后他停下来,问我:“你曾经到过南方是么?”我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眼巴巴地等待着他说下去,但是他顿住了。我从心里一边怨恨着他对于那段葱郁时光的毁坏,好像糟蹋了我和忡忡的一件最心爱的玩具般,一边又对他充满感恩,感激他在我几乎被孤独谋杀的时候将我领回家,而最最重要的却是,我每时每刻都想与他分享关于忡忡的记忆,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着,痛苦地拽紧他。


《杜撰记》 往南方岁月去往南方岁月去(3)

    那晚之后J重新开始写小说,他搬了电脑和打印机坐在窗台前面,从早晨坐到傍晚。我为他泡茶,在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路怕惊扰他,我不再要他做任何事情,并且大无畏地对他说:“我可以赚钱养你,你要好好地写小说。”他沉浸于记忆之中,非常害怕被人打扰,而我也害怕那扇记忆之门向他关拢,我乐意在隔壁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事情也不做,保持着整个房间的安静,听打印机打印稿纸的声音每隔一会儿就响起来,充满了期待。夜晚当他睡过去以后,我把废弃的稿纸收集起来读,迫切地要从字里行间读出忡忡的影子来,我知道当他的胡子扎到我柔软的下巴时,记忆的洪水就已经将他冲到南方岁月中去了。那个树木葱郁的地方,城市中有着金光灿灿的湖泊,我们生活的地方好像终日浸泡在生长着水藻的湖水里面,我在那些阅读的夜晚一再地回到山坡上去,山坡的春天开满樱花,到了冬天淤泥里盖满了厚厚的金黄色落叶,我贪婪地反复阅读废稿纸上的片段,哪怕没有连贯性也不妨碍我,我闭上眼睛就回到山坡上的脚踏车上,回到葱郁之境去。    
    终于,我看到他的小说里出现了个不起眼的名字:重重。    
    他小心翼翼地描写重重,如同我小心翼翼地阅读,重重没有性别也没有外貌,只是小说里面一个名字。我给J泡茶的时候问他:“你要放糖么?”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突然问我:“这是什么茶呢?”我指指窗户对面的一种树木,对他说:“是叶子。”他合上电脑,扭过头来望着我,于是我说:“我非常想念过去的一个朋友,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山坡上,最近我总是能够梦到她,她的头发变成绿色,而且站在水里。”J从来不曾听我说起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我在北方城市里没有朋友,我只有忡忡,我跟忡忡一起过马路,一起吃饭,哪怕是在最最孤独的山坡上,我们都从来不曾感到恐惧和惊慌。    
    “你是什么时候采的这些叶子?”    
    “在南方。”我听到J哽咽了。我做得已经很过火了,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把茶盘放在门口。屋子里长久的静默,等到我的双腿发麻时,敲动键盘的声音渐渐响了,从迟缓变到伶俐起来。我怎么会来到北方,当我拎着箱子往山坡下走时我还丝毫不知道时间将把我带往何处去,我走到半路上往梧桐树的缝隙间望过去,如若是夜晚我就会看见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忡忡跟我并排走在山坡上。她说:“去北方城市的话,要坐绿皮火车,坐了三天三夜就到了,下站台的时候,铁轨边的雪没到膝盖,像棉花糖一样踩不到底呢!”忡忡说起这些的时候是多么的雀跃。我们一起站在宿舍的走廊里面打电话,她给J打电话,我搬着小凳子坐在边上,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复习功课。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她的声音变得不一样,我觉得电话的那一头有一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而忡忡将这个世界向我关闭起来了。我诋毁这个不明所以的世界,我感到忡忡拎着小包抹着口红飞奔向前,一头栽进那个我不了解的境地,我诋毁那个世界,诋毁J先生,我多么害怕这个跟我一起在水房里亲吻镜子的女孩飞奔而去,扔下我,扔下我。    
    晚上,J就报复了我,在给他扔掉的小说废稿里,重重死了,自沉,溺水而死。    
    我感到J在我的心脏部位狠狠扎了一刀,准确地刺断静脉,好像我也跟着重重一步步走向金光灿灿的湖泊,我还穿着学校里常穿的旧裙子,窒息太可怕了,湖水流进耳朵里面,鼻子里面,眼睛里面,然后血就倒流出来了。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忡忡或者是死了的,或者她在离开山坡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否则她怎么会不回来呢?她根本就走不远,二百米的路就可以叫她不知所措,她走不到北方去,如若她没有死去,她早就已经在深夜里再次打着出租车回来,在山坡底下静静地抽一根烟,等着我脚踏车的声音在陡坡上响起来。    
    这一天,距离我跟忡忡相识整整十七年,我们认识在十一岁时一次去往最南方城市的旅途中,跟随着各自的父母。那里靠海,我们两个人在海边的海鲜摊上吃掉整桌的贝壳和虾,最后都海鲜中毒,于是当父母们去潜水的时候,我们俩挂着水躺在医院的儿科病房里,说了整天整晚的话。忡忡拉肚子拉到脸都发了青,她还要笑嘻嘻地向我展示她崭新的草莓图案的小内裤。窗外有一棵巨大的芭蕉树,把我们的床都笼罩在令人雀跃的热带阴影里面,远处白色的沙滩上面空无一人。这一天我终于捧着一手的瓜子壳在阳台上面号啕大哭起来,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无边的恐慌,我这才发现孤独像童年时芭蕉树叶的阴影般笼罩着我,我无法说话了,在这里,在这个日光惨淡的北方城市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忡忡离开以后,我的话越来越少,到如今,我想起来,已经没有人能够听懂我想说的话了,这种恐惧不知道会将我带往哪里去,失语正要封闭我重新回到南方去的道路。我拼命地回想在山坡上我跟忡忡的对话,我们躲在芭蕉树下,还有在半夜的水房里洗衣服的时候说的话,但是都无从想起,到最后我还是想起忡忡在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朝我挥手的模样,她多么雀跃,那些时光里,我爱情贫瘠,却汁水饱满。    
    J问我:“你也认识忡忡么?”他悲哀地说,“我早该想到你认识忡忡,你们都来自南方,而且你们都跟我提起过那个山坡,可是我已经无力言爱,我太老了。”但是他的悲哀太廉价了,他已经在小说中亲手将忡忡杀死,为她选择了一个无关痛痒的下场,自沉,溺水,与他丝毫没有关系,他甚至残酷地用笔触感受着忡忡的疼痛,却已经没有了爱,一个软弱的男人,一个老人,他的爱能够持续多久?于是他也亲手杀死了我对他的感恩,以及,我仅存的爱情。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你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我。”J问我,他感觉这是一场叫他不信服的阴谋,他的眼神说,我和忡忡正在一起策划一场让他不知就里的阴谋,他开始退缩了。可是J,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当忡忡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她的身上都是你的影子,她抽你的香烟,听你的音乐,你的面容就勾画在她的周围。我试图抓住她,我要把她重新拉回芭蕉树下来躲雨,跟她分享脚指甲的颜色,然而她已经心不在焉了。当我在忡忡面前诋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模样,你这个迷人的正在老去的男人,你是个无爱的老人,当我把你从马路边拽回来的时候,我就确知你是J,这个神秘的我所不了解的符号。于是我相信忡忡已经死了,死在最最葱郁的南方,但是这就像一次逃课一样不叫人感到悲哀,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得已经将悲伤都沉淀成了湖底的淤泥,要在静谧的南方才能够听得见它们迟缓着流动的声音。从十一岁起我就没有想过要与忡忡分开,哪怕是在那些彼此敌对着的时光里,在互相不理睬的教室里,我都知道只要我回过头去,就会对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再次雀跃起来,我们就会手拉手逃出教室去,逃到芭蕉树底下淋一场岁月久远的雨,将脚指甲重新涂得五颜六色起来,口袋里装着十块钱一起去往山坡下湖泊的对岸。可是死亡呢,我感激J提醒着我,忡忡或者是已经死了,死在葱郁之境,总有一些强大的东西可以将我们彻底地分开,哪怕我们真是情比金坚的姐妹,哪怕忡忡已经浸在我心中那条绿色的河流中,强大的东西总是推我们向前,往我们所不了解的境地去,去,去。    
    如若忡忡已经走得那么远,再次走到我所不知的境地去,我又怎么能留在原处。    
    这是我第二次离去,并且把大箱子落在了J的家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不能够在北方城市里真正地生活下去,我找不到方向,坐错地铁站台,这里的马路很长,一旦错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沿着那么长的马路走下去,筋疲力尽地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连天都已经走黑了。而在家里我也找不到自己藏起来的箱子,我的大箱子里装着从山坡上带回来的东西,被我藏在J的家里,如今找不到了,藏得太好了,成了秘密。于是所有的行李收拾起来只是一只小口袋,拎在手里,口袋里放够了离开这里的钱,将J散落在地上的废弃打印纸随身携带着,在傍晚离开。又是冬天,风很大,灰尘往面孔上直扑过来,顺着人流走,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而无尽头的马路才有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停在面前。小口袋的拎襻已经在手腕上勒出印子。暖气吹得人昏昏欲睡,北方的城市在车窗外面浮光掠影。


《杜撰记》 往南方岁月去往南方岁月去(4)

    J的小说已经完稿了,他写到清晨倒头睡去。我在近处看他,他像个老人般沓着一张脸。我摸摸他,摸摸忡忡的爱人,摸摸我的爱人,他那么迷人,他老了还那么迷人,他的爱丝毫也比不上我们的伟大,他在我们的面前退缩了,他承担不起太多的爱,他要在小说里将爱情与感恩一起杀死,他早就已经被孤独击垮,根本已无回击之力,根本无法再往南方岁月去了。    
    文档依然打开着,我丝毫没有犹豫地按了delete键,亲手杀死了这个小说。    
    “重重,我但愿能够再次唤你的名字,两个音节,前重后轻。”    
    空姐给我送来毯子,暖气十足,充满了独处的安全感。窗户上凝结着小水珠,猛烈的日光叫我几乎睁不开酸肿的眼睛来,我摸索着掏出小说仅存的几张小纸片,阅读着J写的关于重重的片段,自沉而死的端庄的名字。当飞机穿越过葱郁南方之时我拼命地往下面望去,却被阻隔在一片美好的绵软之外,我努力地睁着眼睛,手指在玻璃上摸索,我几乎就要回到山坡上去,春天的樱花,冬天淤泥里的树叶,甜腥的空气,已经望不清面容的忡忡。我唯愿这飞机猛烈地斜倾,利剑般穿过绵软的云层,在越来越稀薄的阻隔中望见触手可及的南方岁月,失重地撞向那里,撞向那里。    
    可是飞机安稳地越过了我的南方岁月,我的山坡,我的芭蕉叶子。    
    忡忡,我已往更远之境去。    
    于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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