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同的仅仅是,他们穷,我们富。在上天的眼睛里,我们并不比他们高尚。”
《一粒珍珠的故事》第一部分我的儿童时代(三)
母亲讲的故事中间,也有好些是西方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讲的就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很诚实地承认自家花园里的樱桃树是他砍的,避免了佣人和农奴们受到冤枉。从那以后,哥哥和我,深深地记住了母亲的话:一个真正的人,要有智慧认识自己的错,要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错,要有毅力来改正自己的错。
母亲还讲过一个耶稣基督帮助门徒洗脚的故事。这个故事使我非常惭愧。我才开始知道,一个伟大的人是非常谦让的,那些骄慢的人,才是真正浅薄的。母亲带我去看了几次马戏,马戏中有一“丑角”。这个“丑角”一无所长,却自以为很能干,样样都自以为是。他很骄傲地对待别人,其实别人都在背后耻笑他。我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否就像那个“丑角”。于是,偷偷地改变我自己对别人的骄慢与暴戾的行为,从此在待人接物方面,开始有所收敛。
我家的仆人,有三个都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我们家。我对他们都很公平,从来不摆大小姐架子,也从不欺侮他们。现在想来,那时大约认为他们都是玩伴,都是与我平等的,与仆人不同。
每当父母亲分些食品给我,叫我分给孩子们一起吃的时候,我除了分给自己的哥哥、妹妹们以外,还很平等地分一份给他们每一个人。到现在为止,我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那时我很小的年纪,就会有这种平等的思想。我的父亲就因为我有这种品行,所以特别喜欢我。
不知不觉地,母亲的故事改变了我天性中坏的素质。我记得母亲刚刚讲完《水浒》里面的故事,我们这些孩子都非常崇拜那一百零八个英雄。当我十岁的时候,我们全家定居武昌城里的一幢大宅院。大宅院后面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个亭子,被大哥与二哥宣布为男孩子们的司令部,取名为“龙虎寨”。我不甘示弱,就将花园中间的假石山宣布为女孩子们的司令部,取名“凤凰山”。我们双方都挂出红旗,上写:“替天行道”,让它们随风飘扬。我们都以那面红旗为骄傲。但是在我们的环境中,并没有残暴的富人,也没有需要我们去保护的穷人与老百姓。所以我们双方定下,每周三的早晨是彼此武力比赛的时间。但是在这座大宅门里,比我大的姑娘们都是闺阁千金,比我小的姑娘又都是不能打架的人。只有一个保姆的女儿名叫富枝,和我一样都刚过十岁,是可以参加战斗的人。在龙虎寨方面,大哥和我的一个小舅舅,是头领,二哥和表哥是兵。在凤凰山这边,我举荐了两个秀气的大姑娘做头领,而我与富枝就是凤凰山的战将。根据中国传统的战斗规则,是兵与兵斗,将与将杀。这样一来,我们就把大哥与小舅他们俩架空了。他们那两个是男子汉,是绝对不敢找我们那两位金枝玉叶的小姐去打架的。而在我们这边,兵对兵,我与富枝就可以去打二哥与表哥。富枝是一个农村小女孩,长得孔武有力,打二哥与表哥是绰绰有余的。况且我这位表哥还稍微有点瘸。经常是富枝应二哥的挑战,而我应表哥的挑战。但是有一天,富枝病了,二哥来喊战,我只得被迫应战。战斗中,二哥重重地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爬不起来,疼痛难忍,竟然嚎啕大哭。母亲在远处听到了,怒声发问:“你们在搞些什么?”我生怕母亲来了会打我的二哥,我就自己把嘴紧紧地捂上。这个时候,母亲的故事,已经彻底地改变了我对哥哥们的态度。
在姐妹中,母亲比较爱我妹妹一些。因为她温顺,听母亲的话,从不问为什么。而我呢,总是要问一个“为什么”。假如母亲命令的理由不充分,我多半就不服从,而且要与母亲辩论。母亲为此向父亲抱怨,但父亲却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他认为,为人处世就应该这样,凡事都应该弄清为什么,然后再做。
在学校里,我的私塾先生规定我们一定要一字一句地背诵所有的课文。但是我只肯背诵诗词,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我就不肯背诵,认为只要懂得了它们的意思就行了。老师认为我不肯背书是不听话,就要罚我的跪,我就偏不跪,老师踢我的腿,我还是不跪,老师就把我整个身子拎起来朝地下一掼,迫使我跪下,但是我仍然倔强地站了起来。因为我认为我的理由是正确的,我对正确的事情是有自信的。我深信父亲对我的教育:凡事只要是对的正确的,就应该坚持。
有一天,我对着镜子在打扮自己。父亲睡在床上看着我打扮,看着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着对母亲说:“你看,你看!赞娃子(赞娃子是我的乳名)真像我!”母亲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个倔脾气!”
当哥哥们和我都还很小的时候,父亲雇了一个南拳派的武术教师,教我们拳术。母亲不同意我参加。她说:“女孩子学了拳术有什么用?”父亲以他一贯的幽默叫着说:“哦,非常必要!当她丈夫不听话的时候,她可以一脚把他踢到大门外。”边说边做出那个踢的姿式,大家都笑了。从此,我就和哥哥们一起学拳术了。那年我六岁。武术中除了拳术外,还有兵器棍、鞭、刀、剑、矛等等。但是,我只学了拳术以及棍术,后面的我就没有学了。
我在那个时候学的这一点拳术,还帮助过我。“文化大革命”中,当一个红卫兵前来揪斗我的时候,用他的左手揪住我的左手,企图把我反转过来,我利用幼年时学的一点拳术马上反转身来,先用我的右掌抓住他的右肩,然后,迅速以我的前肘,封住了他的咽喉。当我正想用左拳击他的腹部时,我意识到,此时的我是寡,他是众;寡不敌众,我此时不能出拳,也不能让他知道我还懂得武术。我就停止了攻击。
《一粒珍珠的故事》第一部分我的儿童时代(四)
有一次(大概在我婚后不久),我与丈夫打着玩,我装出一副要踢他的样子。我丈夫是一个一贯幽默而有风趣的人,他没有逃跑而是冲向了我,做出一副想要扶住我,怕我跌倒的模样,并且脸上露出乞怜的微笑。我大声喝道:“你想干嘛?”他说:“太太,我怕你闪了腰!”这是他在讥笑我,不相信我真的会武功。其实,如果他能在后来看到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与红卫兵的那一段“真刀真枪”的反败为胜的武术表演,就不敢小瞧我了。
父亲训练孩子们要有言论自由的民主思想。一个暑假的晚上,我们全家坐在天井里乘凉。父亲就利用这个机会,用砖头砌成一个小高堆,让孩子们站在上面,练习演讲,说他们自己想说的话。家里的成人们就是听众,他们可以用鼓掌来表示他们的赞赏。有一次,因为父亲不公平地惩罚了我的二哥,我那位跛足的表哥,就站起来讲了一个有关暴君的故事。很明显,他是在很严肃地以此来批评父亲。听众们都为表哥捏了一把汗,深怕父亲因此而发脾气,会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惩罚他。但是完全出于意外,父亲却是静静地听完他的演说,夸奖了他。这个情景深深地影响了我,并且给了我很好的教育。后来到了中年,当我在工作的时候,对我的下属同事们对我的批评,无论对与错,都能静静地听完,因此他们很赞赏我。我对上级,也同样敢于直言不讳。
父亲还常常训练我们,在吃中餐或西餐时应该注意的一些礼节。从我五岁起,他就带我参加一些中西宴会和鸡尾酒会,让我学会怎样去做一个酒宴上的女主人。其实,我当年只是一个孩子。
父亲那时是县长。有一次他在衙门里宴请客人,让我去充当女主人,并且告诉我说:要懂得做女主人的礼节,当客人们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做主人的先放下筷子就是不礼貌。刚好那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已经研究好了要对另几个坏孩子进行一次严肃的惩罚,并且约定好大家只要一听到哨音,就要赶到后花园集合,这不是游戏,而是一次严肃的行动。所以,当我在父亲宴客的饭桌上听到这哨音带来的命令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是丢下筷子立刻就去?还是遵循父亲的教导,留下来陪客人?当这个哨音响到第三遍时,我才不得不向父亲扯谎,说要去小便,经父亲同意后,才丢下筷子匆匆往后花园跑。当然,那一次我已经违约了。当我跑到后花园时,那个行动早已结束了。但是,父亲关于饭桌上的礼貌与训练的教训,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头脑中。
父亲后来又转到军队里担任军法官。在任期间,他一直是禁赌、禁毒的执法者。对那些来说情的人,不仅仅不收贿,而且对行贿者们也毫不留情,一律绳之以法,把他们关到监狱里。所以,再没有人敢向他行贿。有一次,一个被上一任法官定了罪的犯人,被父亲查明实际是冤枉的,就把那人释放了。那个人在临出狱前,留下了一千元钱,放在褥子底下,并留下一张字条,说明是送给我父亲的,是为了感谢父亲弄清了他的冤情而送的谢礼。父亲是不会接受这种钱的,但又无法查明这个人的去向。不久(1931年夏天),长江发大水,武汉三镇的部分地区遭受水灾,灾民们只得爬到屋顶上去,他们都在挨饿。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听到很大的声音,那是父亲在捶他的书桌,他大声地喊着:“我知道了!”他就命令一个下属到他面前来,叫那个下属把这一千块钱,买成馒头,划着船,每天去送给那些被困在屋顶上的灾民们吃。父亲又把我们叫到身边,说:“孩子们,你们要永远记住,来到你们手中的钱,不属于你们自己,属于天。这是天的钱,交给你们代管。你们要为天;用在合适的地方。”父亲的这些话,永远记在了我的心上。父亲说这些话时母亲也在旁边,她就接着说:“你们现在知道天在你们的行为中的重要了,还有一个人也十分重要,你们知道是谁吗?就是一个‘我’字。我就是每个人的自己,你做了任何事都瞒不过天和‘我’——你自己。你不能想,更不能做坏事,天晓得,你自己晓得,一丝一毫也瞒不过你自己,所以一点也不能干坏事,当你自己知道你确实坏,不可爱,不可敬的时候,你永远也不会真正快乐。”
父亲常常跟我们说:“你们上大学的时候,一定要专修医学。绝对不要做文官,也不要做武官。”他自己在这两个职业里得出的经验,都是很痛苦的。他说,做文官就等于当婊子。要把自己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并要装出假笑,来博得上级的欢心;而做一个武官,就是做奴隶,不管是对与不对,你都得服从命令去干。所以,最好的职业,就是当一个医生。这个职业是正直而清白的。他鼓励我们都要去学医,但是这个愿望,只在我大哥和妹妹身上实现了。
二哥是一个土木工程师。抗战时期,他在云南昆明修筑了邬家坝飞机场。这个飞机场,是给美国飞虎队使用的,直到今天还在用。后来,又修筑了滇缅公路。这条公路对中国国际物资的运输起了很大的作用。可以说,二哥虽然没去学医,但是他对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