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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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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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的窗户是看不见月亮的。    
    “小燕,来和我一起睡。”姐姐开口要求着。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的话,却并没立刻动弹,仿佛我必须这样躺上一会儿,才下得了坐起来的决心。姐姐只要求一声,没有再开口,也不催促,我赖了半晌,终于撑着床沿坐好,照着那个姿势又坐了一会儿,才搬动沉重的脚,到地上去摸索拖鞋。我现在的每个动作都会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思路阻断——我总是想,同桌也曾这样躺过的、同桌也曾这样坐过的、同桌也曾有过自己的拖鞋……而有一天,我会和同桌一样。    
    一靠近姐姐,就闻到她身上那股青春的甜香。我挨着她,枕着她的枕头躺好,说:“姐姐,夏天你去晒日光浴吧。”    
    “嗯?”    
    “把皮肤晒成蜜色,再加上你身上的蜜糖香,你会像一罐打开的蜂蜜。”    
    姐姐在黑暗里浅浅笑了,说:“那不好,招虫。”    
    我伸手捏捏她的左臂,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真的,她是我长这么大所遇到的人里,惟一拥有如此明显的青春气息的人,而当眼睛在夜晚变得次要时,这股甜香就更加清晰、更加宜人。    
    “小燕?”    
    “嗯?”    
    “关于你的同桌。”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件事始终在我思想里翻滚,但是我不愿意别人——尤其不愿意姐姐——提起它。    
    “她死了。”    
    我说话时,努力不让句子带上任何感情色彩。我不要提起她;我很害怕,在黑暗中。初夏的夜晚还没来得及变得闷热难熬,时不时一阵轻风,并不像冬天的西北风那样在贴近地面的地方森森地打转,而是不动声色地流动、流动,雍容揖让,显得暧昧和熟悉——我几乎已从风里听出了同桌的脚步。    
    “你不是一直在想她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说给我听呢?你明明……”    
    “她死了。况且你不认识她。”我冷冷打断了姐姐的话。我明白自己很不讲道理,但是我不愿意讲道理——靠着她温暖的身躯、听着她柔软的嗓音、感受着她青春的甜香……我无法不意识到:她活得这么快乐,却想谈论别人的死亡!我无法不妒忌、无法不愤懑。我无法把同桌——已死的同桌——说给这个满身活气的新新人类听。    
    她沉默了。霎时间,我们的耳朵只听到室外虫子的窃窃私语——它们生活、死去,不断地搬运、不断地钻营,它们像我们一样,可是没有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的不自信,它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由光明的世界逃遁入沉闷的地底,逃开历史、逃开动作、逃开聒噪的生命。    
    夜晚又静又黑。    
    “你不满意我什么?你讨厌我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排斥我?”    
    姐姐的语气像夜一样,静得丝毫不事张扬、黑得又光滑又柔软。我所熟悉的姐姐,是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今天,我头一回听到她以如此安静诚恳、感人肺腑的语气,问我这三句毫不随便、毫不敷衍的话,我一时语塞。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也并没有打算听我的回答,只顿了顿,就继续说下去:    
    “我是你姐姐,可我今天发现,你简直恨我。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可恶吗?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不懂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竟然惹你这么厌恶我——你是为了什么啊?”    
    我全身都僵了,呆呆地仰面躺着。我的大脑一瞬间成了一片无瑕的空白,白得纯洁、耀眼,简直令人作呕。只听见姐姐在身边重复了一遍:    
    “你为了什么呢?”    
    “我同桌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开口总是这句话,它刺得我自己浑身发冷。    
    “是的,她是……的。可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死人了——我的同桌……她死掉了——可你,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这么起劲,你活得,活得……”    
    “小燕,小燕,”姐姐轻轻地靠近我的耳畔,“我不想说——可是,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大概颤抖了一下,床因为这个震动,痛苦地呻吟着——轻,但尖锐。    
    夜晚,又静又黑。我明白,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永远望不到月亮——我是一个怕黑的人,可我从来不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望一眼美丽的月亮,我拥有的只是又静又黑、庞大无涯的夜晚——在这样的夜空笼罩下,我史无前例地渺小和无助。我是活着吗?在无所不包的夜晚监视下,生或者死,还有什么区别呢?生或者死。夜晚又静又黑。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流出了我的眼角,顺着面颊缓缓滑落,那一线纤细冰凉的颤抖一直延伸到颈后。    
    “我同桌,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和她做同桌做了三年——班里像我们这样稳定的同桌之交是很稀奇的。有几个人没换过座位呢?真的很少很少。    
    “我同桌一直羡慕我、佩服我,甚至崇拜我。她大概认为我什么都比她强。她自己很普通:人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成绩也不好不坏,也没做什么能让全校师生记住她的事——就连我,也没有怎么注意她。我知道她人很好,我从没想过调换座位的事;三年以来我们相处得融洽极了。被大学提前录取之后,除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做事之外,我仍然坐在她旁边。高考近了,我也一直帮她复习功课。她这人不是很自信的,我老给她打气。但是最近,她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精神百倍起来,做事情的效率也提高了好多;我问她原因,她只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当然为她高兴——    
    “谁也不知道她会死。谁也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我简直分不清活着和死了的区别——你说她死了,或者说她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仍然在那里,她刚刚还和你说过话,她怎么就死了呢?死亡这件事,离我有多遥远啊,可我怎么知道下一个死的就不是我呢?现在我是不相信她的死,也许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自己会死。


第五章 王海燕王海燕(4)

    “姐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看上去多年轻、多漂亮、多有活力!我的同桌也曾是这样的,她就在不久前还和你一样快乐地活着,她也年轻,她就要考大学了,最近她还忽然显得容光焕发——可她现在死了。她在死的前一分钟,还不知道自己会死呢!你不认识她,无法了解我的感受,一天前她在我的眼里是和你一样的充满活力,可一瞬间她死了,她消失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意义——你还活着,你活得这么快乐这么带劲儿。你有没有想到,她正在烂掉?她永远也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死了。可我们还都活着。    
    “我害怕极了。我怕有一天我死了,我不再存在,而你们仍然这样快乐地活着。我不知道下一分钟死的会不会是我。我再也不敢合眼了——我就怕一合上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我就像同桌那样无声无息地淡出,而你们全都不知道!现在我的其他同学仍然以为我同桌活得好好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死掉了,他们还在笑!这多可恶,我甚至不愿意想它。不管是认识她的人还是不认识她的人,她的死对他们的活丝毫没有影响——而他们有一天也会死去的,每个人都会死去,每个人的死都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依旧快乐地活着直到他们自己死去……这多可怕,多可怕!”    
    姐姐在黑暗中伸出手搂住了我,用她的额角贴着我的额角。半晌,她没有说话。冰凉的眼泪依然在我脸上爬过,我也没有勇气再说话了。    
    “对不起,小燕,”姐姐开口说,她的声音非常柔软,带着一点颤动,像滴滴答答落下台阶的雨水,“对不起。我没有经历过死。我不懂得死。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为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死去,我们也许更应该活得快乐一些。”    
    “那死去的人呢?死去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也没经历过死。我真的不知道,也无能为力。我只知道我们还活着,不能为死人做什么,但是可以为自己做些事。”    
    “不是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的……”    
    我也伸出手去搂住姐姐。夜很黑,黑得令人怀疑白天还会不会到来。    
    “姐姐,你总是那么富有生机、富有活力,可我不行。”    
    姐姐轻轻微笑着,她短促轻柔的笑声听来如此安闲。她没有回答什么。我在暗里听她的呼吸声,见等不到答话,就下定了决心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一直嫉妒你。从小就数你聪明、漂亮、活泼、开朗,谁都似乎更喜欢你。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别人的注意力全都被你吸引去了,留给我的所剩无几。我拼命地想做好,发疯似的读书,可我仍然不如你。有时我努力地做成了一件什么事,心想这件事你没有做过,这下我可比你强了——可是不,大人们的夸奖永远给你,对我只是敷衍一下而已。这种情况真滑稽:在学校里我是理所当然的第一名,什么都是我最强,可一到家里,我排行老二,始终是老二,你总比我更强。我觉得我整个的童年是在你的压制下度过的,我总在和你进行着无形的比较。最可气的是,你并不屑于和我比,你从来不说比较一类的话,你干什么都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可你就是那么优秀。”    
    这似乎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一口气对姐姐说这么多话。全过程中,她一直搂着我,无声无息的,我忍不住问了句:“姐姐?”    
    “嗯?”    
    “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在听。你继续说。”    
    我想了想,把打断的思路连接起来。六月的夜很温暖,暖得令人陶醉。    
    “有一段时间,我在背后偷偷地模仿你——你的动作、你的语调、你的姿态——你的一切。我学你说话的调门、走路的样子、笑的声音、读书的表情,我甚至学你伸懒腰的动作。你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舒服,你是那么容光焕发,我真想和你一样。可我就是学不会你骨子里那种随意的作风。我学会了你表象的东西,到现在还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没有你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后来大了一些,多读些书,我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看不惯你工作之后变得功利的看法。你并不急功近利,但是你变得功利和实际了,也更加随便,在你看来没有什么是高尚的,也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最可气的是,你的功利并没使你变得恶俗,相反,我从没见过功利性到了一个人身上,会像你这样显得既随便又迷人。其实我仍然在妒忌你,我就是不明白在外面最优秀最出众的自己,为什么一到你面前就黯然失色了。我真的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在黑暗中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几乎把同桌的死给忘记了。我简直糊涂:到底哪个更令我难过——同桌的死,抑或是姐姐的活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打了个寒噤。我再次清晰无比地闻出姐姐身上那股醉人的芳香——这种香,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像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么新鲜宜人。    
    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抽走搂住我的手。    
    放轻了呼吸,我耐心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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