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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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阳光-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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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这样买下这本米兰·昆德拉的书的。我从没有读完过它,书中的其他部分让我觉得无聊而费解。然而,我喜欢坐在正午的窗前,让阳光像水一样从身上流淌下去,然后翻开它,反反复复地读这个令我深深着迷的片段,直到眼睛渐渐有些张不开为止——于是我合上书,往后歪进椅子里:这么好的阳光和这么好的意境——我慵懒得几乎坐不住,把额角磕在凉凉的窗玻璃上,让整个脸都浸透在闪闪的阳光里……时间久了,面前的玻璃罩上了一层幽微的雾气……我还是歪在那里,让阳光和生命从我身上无比安闲地滑了过去,想象着,那个美丽的转身……    
    


第九章 心事秦庾(3)

    5月28日星期三多云    
    秦庾。    
    5月29日星期四晴    
    昨天我遇上了秦庾,那个小男孩。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阅览室里,整整一个中午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他反复诉说他的苦闷、他的困惑。他坐到我的对面,打头第一句话就是:    
    “我就是被处分的那个人。”    
    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像他那么信任我,竟会一见面就把这种事告诉我,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正常。可是,我不舍得离开他和他的叙述。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不舍得离开。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叫我着迷的因素。我抬头去端详他——看得出来,他个子很高,但他的面孔还纯粹是一张孩子脸。在我的想象中,高个男生一般都显得意气风发,可他不——他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委顿和烦躁,加上他那种明显的孩子气,看上去简直幽默。他似乎对自己很生气,同时又抑制不住说话的欲望。在叙述中,他不断地重复着:“我心情坏得要命。”“我烦死了。”“我讨厌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    
    我拿不准他在烦些什么。对我来说,我都不大晓得烦的味道。我只是害怕、担忧,却从没想过要“烦”。对了,还在很小的时候,我是常常“烦”。那时我由外婆带着,有事没事就抱怨:“哎呀,外婆啊,烦死啦!”外婆微微笑着,刮刮我的鼻子,说:“小孩子家,有什么可烦的啊?再烦,嫁不出去哦!”我一听,就去抓外婆的裤带,吊在那儿涎着脸叫:“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有什么稀奇?外婆烦死啦!”外婆还是笑,一只手拎着裤腰,另一只手来阻止我,说:“别动,别动!”经历了多次失败,外婆仍是锲而不舍地恫吓我“嫁不出去”——对她来说,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嫁人吧?    
    好了,扯远了。我本来要说的是昨天那个小男孩秦庾。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看着我的眼神,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委顿,有那么一两次,居然充满了愤恨。我听他讲了那么久,别的什么也没有做。阅览室里的人渐渐地走光了,到最后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讲着,看上去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应该走了,再不走,上课就该迟到啦。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动不了,也没有勇气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隔着正午淡金色的阳光、隔着透明的空气、隔着一张普通书桌的距离——我望定他。我的眼光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我这是怎么了?    
    后来,终于要走了。是我先站起来的。秦庾坐在我的对面,像是突然被气得哽住了,一动也不动。我转身朝门口走去。短短的一段路,我却好像走了很久——我一直在犹豫。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口,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秦庾……我想对他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最后,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接着——嗅,真令我震惊——我转过身去……我在正午的阳光下转过身去——过去我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我飘飘欲仙!我的脚尖似乎已经离开了地面,整个人仿佛正在向上飞扬、正在闪闪溶入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我可以想象自己在空气中激起的圈圈熠熠闪光的螺纹线……我整个人都浸透在那梦幻般的阳光中,对小男孩秦庾微笑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音符,在晶莹剔透的空气中放情歌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我还在扪心自问: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简直不敢回答,只知道昨天中午我什么作业也没做,结果晚上多熬了一个多钟头。    
    5月30日星期五晴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挂在窗前的风铃正在晨风中激烈地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于是,我连蹦带跳地起了床,跑去刷牙、洗脸、梳头。我手里攥着木梳,把长头发一梳到底,一边照着贴在镜子边上的字条背英文词组。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兴高采烈地探出头去叫:“妈——妈——”妈妈在厨房里回道:“干吗?”我在镜子前面,满意地看看还穿着浅蓝色格子睡衣裤的自己,嘴里嚷着:“天气怎么样?热不热?早饭吃什么?”    
    放学回家后,我帮妈妈包了饺子。妈有点受宠若惊地说:“干什么干什么?做功课去。”可是我已经开始包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为了不让妈妈唠叨,我开始边包饺子边照压在玻璃台板下的那张字条背政治原理。我正在那儿口齿不清地背,妈妈突然笑起来说:要死了,像在念经!    
    饺子皮很好,我问妈妈是不是换了一个新的店家买的,她说没有,又说我过去食不知味。    
    真的吗?我过去是真的食不知味?    
    此时此刻,我坐在灯下写我的日记,这才发现,高三这一年我是白过了。还记得小时候看日本电影《姊妹坡》时,里边的阿茜说了一句让我感动不已的话——她说:让我尽情地活一年吧,把一年当成十年、百年那样活。阿茜是要死了,才会说这样的话——人到要死的时候,大概都想痛痛快快地活吧?高三这一年,偶尔我也会抱怨:啊呀,我要死了!可我并没有真的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要办,还要考大学呢。有时想想,真是,我怎么可能死呢?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乘公共汽车的时候,我很喜欢看站牌:看看那个红色的箭头指向何处;对我人生的公共汽车来说,站牌上的箭头看得人生厌,简直是指向没完没了的永生。    
    对啦,我是真的这么想。    
    后来吃饺子——不仅皮好,馅也很好。


第九章 心事秦庾(4)

    5月31日星期六晴    
    表妹今天来了。    
    表妹就读的高中,既非市重点,也非区重点。表妹这个人呢,既非优等生,也非劣等生;她就是那绝大多数成绩中不溜的学生中的一员。从前,她倒是很喜欢到我家来的,只是最近来得少了——我知道,她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为了谈恋爱。    
    表妹一身五彩缤纷的短打,和那个男孩子手拉手形容亲密地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很多,可他们自始至终牵着手,娴熟地在人流中穿来穿去。这些事情,她都会得意洋洋地主动来告诉我。我端详着她线条俏皮的小鼻子,真的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活像中国娃娃的小女孩,怎么能无所顾忌地对校方规定置以白眼,怎么能谈恋爱谈得像真的一样。每次听她说完,我照例要长叹一声:“唉,现在的小孩啊!”感觉自己垂垂老矣。她瞪我半晌,规劝道:“吉吉,你这样闹爱情饥荒,会不会寂寞致死啊?”老天爷,她真是为我着想!    
    记得那是去年的国庆节,表妹和他们班的同学约好了摆摊去卖塑料充气玩具的,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吉吉,来吧,欣赏一下我们的战果!”于是我真的去了。在犹似白昼的路边,我认出了桃红柳绿的表妹一帮人。他们借了辆黄鱼车,车上堆满充气榔头、充气棒子、充气三节棍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像做生意的人——男孩子举着充气玩具到处追锐声怪叫着四散奔逃的女孩子,好像这样能表达他们的心意一样。看着他们,我只想说:真可爱!只见表妹和一帮女孩子站在路边嘻嘻哈哈地招徕着路人——她们的手腕上套满了廉价的夜光手镯、挥动着充气斗殴工具,在华丽的夜色中流光溢彩,活像一个个挂上彩灯的偶人。最显眼的是表妹:她一手还抓着一大串粉色的小气球——粉绿、粉红、粉白、粉蓝、粉黄、粉紫……那么多,多得叫人担心她会不会被带上天空、随风飘逝。我在远处,看见有几个路人过去指着那些气球,似乎想买的样子,可表妹都摇头拒绝了。我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她两颊红扑扑地扭过头,看见我时居然兴奋得怪叫起来。我问她:“气球为什么不卖?”她眼里顿时有抹华彩一闪而过,笑着答道:“这是人家送的呀。人家送的东西怎么能卖掉?”这时就有一个人在头顶上叫表妹的名字——我掉头去看,是一个穿柠檬黄外衣、活像一枚巴拿马香蕉的男生;看看他,再看看她,我忽然明白了:她正被他用如此浮夸鲜丽、令人目不暇接的浪漫宠着啊!    
    那一夜,充气玩具、粉彩气球,加上秋香绿、玫瑰红、柠檬黄……一个又一个装扮紧俏的女孩子牵着她们稚气的男朋友,一起涌上了暗香浮动的街市。我站在一边看看他们、看看迷离的灯光中一枚又一枚粉彩的小气球——我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上海年轻极了、浪漫极了!    
    就是在那一夜,我发现表妹实在是光鲜美丽的,而表妹让一个像香蕉一样的男生宠着是天经地义。表妹很幸福。表妹他们很幸福。我真想像他们一样精彩地活着,一直精彩到骨髓里去,不在乎泛光灯把自己的脸染成了五彩缤纷……    
    也只有在那一夜,像表妹他们那样稚气的恋人才是真实的、才被世界所承认。记得当时,路人纷纷向他们投去快乐和艳羡的目光——他们每个都是提着裙摆或者穿着燕尾服,在舞台上穿梭的女A角或者男A角。    
    表妹还是表妹,并没因为谈恋爱而改变什么。她冲进我的房间,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叫道:“哎呀吉吉,好没劲呀!”    
    6月1日星期日多云    
    早晨背上书包出门去赶着补课,被隔壁的娅娅抢在前头了。她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背带裙,衬上粉色长袖T恤和灰色、粉色相间的横条纹中统袜,脚上一双粉色漆皮小皮鞋,性急慌忙地一格格跨台阶。我在她背后叫:“娅娅,早上好!”她稍稍停了停,回过头冲我甜甜一笑,也叫:“吉吉姐姐早上好!”我望着她头顶上粉色的束发宽缎带,称赞道:“娅娅今天好漂亮!”她弯下腰去拉短裙的下摆,也不回头,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哦,是吗?今天是6月1日儿童节?我愣愣地站在楼梯口,一直站到娅娅的脚步声消失为止。今天是儿童节?我都没有意识到。告别属于我的儿童节已经五年了,我这人简直老态龙钟。    
    娅娅叫我吉吉姐姐,听上去真不顺。我对她说过,要么叫“吉吉”,要么叫“姐姐”,如果一定要叫“吉吉姐姐”,就用上海话叫。可她学讲普通话不久,特别喜欢用普通话,“吉吉姐姐”“吉吉姐姐”的,听上去是一片混沌不清的“唧唧唧唧”——看她那嫩嫩的雏鸡模样,让我自觉是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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