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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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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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大有雨意,从陶然亭回来后,我一直躺着不动。王妈还以为我不曾回来,所以
一直没有进来招呼我,我也懒得去叫她——她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见了我这样不
高兴的嘴脸,不免又要问长问短,我也有些烦,——尤其是在我有着悲伤烦恼的心
景时,但斥责她吧,我又明知她是好意,也发作不起来,最后倒弄得我自己吃苦,
将眼泪强咽下假笑和她敷衍,……所以今天她不来。正合了我的心。
    但是,这院子里除了我就是她,——最近同住的徐先生不知为了什么也搬走了。
——她不来招呼我,就再没有第二个人来理会我。四境是这样寂静,这样破烂,真
是“三间东倒西歪屋”——有时静得连鬼在暗陬里呼吸的声音似乎都听见了。我—
—一个满心都是创伤的少女,无日无夜地在这种又静寂又破烂的环境里煎熬着。
    最近我学会了吸烟,没有办法时,我就拿这东西来消遣,当然比酒好,绝不会
愁上加愁,只是我吸烟的程度太差,仅仅一根烟我已经受不了,头发昏,喉头也有
些辣,没办法把烟丢了,心更陷入悲境,尤其想到昨天和曹在陶然亭玩的那套把戏,
使人觉得不是什么吉兆。
    曹我相信他现在是真心爱我。追求我,——这许是人类占有欲的冲动吧?——
我总不相信他就能为了爱而死,真的,我是不相信有这样的可能——但是天知道,
我的心是锁在矛盾的圈子里,——有时也觉得怕,不用说一个人因为我而死,就是
看了他那样的悲泣也够使我感到战栗了。一个成人——尤其是男人,他应当是比较
理智的,而有时竟哭得眼睛红肿了,脸色惨白了,这情形怎能说不严重?我每逢碰
到这种情形时,我几乎忘了自我,简直是被他软化了;催眠了!在这种的催眠状态
中,我是换了一个人,我对他格外地温柔,无论什么样的请求,我都不忍拒绝他。
呵,这又多么惨!催眠术只能维持到暂时的沉迷。等到催眠术解除时,我便毅然决
然否认一切。当然,这比当初就不承认他的请求,所给的刺激还有几倍的使他难堪。
但是,我是无法呵!可怜!我这种委屈的心情,不只没有人同情我,给我一些安慰。
他们——那些专喜谤责人的君子们,说我是个妖女,专门玩手段,把男子们拖到井
边,而她自己却逃走了。唉!这是多么不情的批评,我何尝居心这样狠毒!——并
且老实说就是戏弄他们,我又得到些什么?
    “平日很喜欢小说中的人物,所以把自己努力弄成那种模型。”这是素文批评
我的话。当然不能绝对说她的话无因,不过也是我的运命将我推挤到这一步:一个
青春正盛的少女,谁不想过些旖旋风光的生活,像小萍——她是我小时的同学。不
但人长得聪明漂亮,她的运命也实在好,——她嫁了一个理想的丈夫,度着甜蜜的
生活。前天她给我信,那种幸福的气味,充满了字里行问。——唉!我岂是天生的
不愿享福的人。而我偏偏把自己锁在哀愁烦苦的王国里,这不是运命吗?记得这里
我由不得想到伍念秋,他真是官僚式的恋爱者。可惜这情形我了解得太迟!假使我
早些明白,我的心就不至为他所伤损。——像他那样的人才真是拿女子耍耍玩的。
可恨天独给他那种容易得女子欢心的容貌和言辞。我——幼小的我,就被他囚禁永
生了。所以我的变成小说中模型的人物,实在是他的,——唉!我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不是太过分,我可以说这是他的罪孽吧!但同时我也得感谢他。因为不受这一
次的教训,我依然是个不懂世故的少女。看了曹那样热烈追求,很难说我终能把持
得住。由伍那里我学得人类的自私,因此我不轻易把这颗已经受过巨创的心,给了
任何一人。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这种男子对于爱更难靠得住。他们是骑着马找
马的。如果找到比原来的那一个好,他就不妨拼命地追逐。如果实在追逐不到时,
他们竟可以厚着脸皮仍旧回到他妻子的面前去。最可恨,他们是拿女子当一件货物。
将女子比作一盏灯,竟公然宣言说有了电灯就不要洋油灯了。——究竟女子也应当
有她的人格。她们究竟不是一盏灯一匹马之类呵!
    现在曹对我这样忠诚,安知不也是骑着马找马的勾当?我不理睬他,最后他还
是可以回到他妻子那里去的。所以在昨夜给曹的信里,我也曾提到这一层,希望就
这样放手吧!
    今夜心情异常兴奋,不知不觉竟写了这么一大篇。我自己把它看了一遍,真像
煞一篇小说。唉!人事变化,预想将来白发满了双鬓时,再拿起这些东西来看,不
知又将作何感想?——总而言之,沁珠是太不幸了!

    这篇日记真不短,写得也很深切,我看过之后,心里发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怅
惘。
    王妈进来喊我们吃饭,沁珠还睡着不曾起来,我走到床前,撼动了半天她才回
过头来,但是两只眼已经哭红了。
    “吃饭吧,你既然对于他们那些人想得很透澈,为什么自己又伤心?……其实
这种事情譬如是看一出戏,用不着太认真!”
    “我并不是认真,不过为了这些不相干的纠缠,不免心烦罢了!”
    “烦他做什么?给他个不理好了!”
    沁珠没有再说什么,懒懒地下了床,同我到外面屋子里吃饭,吃饭时我故意说
些笑话,逗她开心,但她也只用茶泡了半碗饭草草吃了完事。——那夜我十点钟才
回学校去。

    



 
                               第十四章

    下午我在学校的回廊上,看新买来的绿头鹦鹉,——这是一只很怪的鸟,它居
然能模仿人言,当我同几个同学敲着它的笼子边缘时,它忽然宛转地说道:“你是
谁?”歇了歇它又说道:“客来了,倒茶呀!”惹得许多同学都围拢来看它,大家
惊奇地笑着,正在这时候,我忽听见身背后有人呼唤的声音,忙转身过去,只见沁
珠含笑站在绿屏门旁,我从人丛中挤出去,走到沁珠面前,看她手里拿着一个报纸
包,上身着一件白色翻领新式的操衣,下面系一条藏青色的短裙。
    “从哪里来?”
    “从学校里来……我今天下课后就想来看你,当我正走到门口的时候,看门的
老胡递给我一封快信,我又折回教员预备室去,看完信才来,所以晚了……你猜猜
是谁的信?”
    “谁的信?……曹还在北京不是吗?”
    “你的消息太不灵了,曹走了快一星期,你怎么还不知道?”
    “哦,这几天我正忙著作论文,没有出学校一步,同时也不曾见到你,我自然
不知道呀。……但是曹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回山城去了。”
    “回山城吗?他七八年不曾回去,现在怎么忽然想着回去呢?”
    “他吗,他回去同他太太离婚去了。”
    “啊,到底是要走这一条路吗?”
    “可不是吗,但是,离婚又怎么样?……我……”
    “你打算怎么办呢?”
    沁珠这时脸上露着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样锐利得如同一把利刃,我看了这种
表情,由不得心怦怦地跳起来,至于为什么使我这样恐慌,那真是见鬼,连我自己
说不出所以然来。过了些时,沁珠才说道:“我觉得他的离婚,只是使我更决心去
保持我们那种冰雪友谊了。”
    “冰雪友谊,多漂亮的字句呵,你莫非因为这几个字眼的冷艳,宁愿牺牲了幸
福吗?”
    “不,我觉得为了我而破坏人家的姻缘,我太是罪人了。所以我还是抱定了爱
而独身的主义。”
    “当然你也有你的见解……曹回来了吗?他们离婚的经过怎么样?”
    “他还不曾回来,不过他有一封长信寄给我,那里面描述他和妻离婚的经过,
很像一篇小说,或是一出悲剧。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说着,便从纸包中取出一封
分量不轻的信件给我。
    那封信上写的是:

    沁珠我敬爱的朋友:
    “神龛不曾打扫干净,如何能希冀神的降临?”不错,这全是我的糊涂,先时
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多谢你给了我这个启示。现在神龛已经打扫干净了,我用我一
颗赤诚的心,来迎接我所最崇敬的神明。来,请快些降临!我已经为追求这位神明;
跋涉过人间最艰苦的程途。现在胜利已得了,爱神正歌舞着庆祝,赞叹这人间最大
的努力所得来最大的光荣。……唉!这一顶金玉灿烂的王冕,我想不到终会戴到我
的头上。但是回想到这一段努力的经过,也有些凄酸,现在让我如实地描述给你听:
    你知道我是七八年不曾回家了。当我下了车子走近我家那两扇黑漆的大门前时,
门上一对金晃晃的铜环着太阳发出万道金光,我不敢就用手去叩那个门环,我在门
外来往地徘徊着。两棵大槐树较我离家的时候长大了一倍,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初
夏的骄阳,荫影下正飘过阵阵的微风,槐花香是那样的醉人。然而我的心呢,却充
满着深深的悲感,想不到飘泊天涯的游子,今天居然能回到这山环水绕的家乡,看
见这儿时的游憩之所,这是怎样的奇迹呵!……但是久别的双亲,现在不知鬓边又
添了几许白发?脸上又刻划了几道劳苦的深痕?……至于妻呢,我离她去时,正是
所谓“绿鬓堆鸦,红颜如花。”现在不知道流年给她些什么礼物!并且我还知道我
走后的八个月,她生了一个女儿,算来也有七八岁了;而她还不曾见过她的父亲。
……唉!这一切的事情扰乱了我的心曲。使我倚着槐树怔怔地沉思,我总是怯生生
不敢把门上的环儿敲响,不知经过几次的努力,我才挪动我的脚步,走到大门前用
力的把门环敲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夹着黄犬狂吠的声音;和人们的脚步声,
不久大门就打开了。在那里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见了我把我仔细地看了
又看,我也一样的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有些面熟,但终想不起是哪一个。后来还是
那老头儿说道:
    

    “你是大少爷吧!”
    “是的,”我说:“但你是哪一个呢?”
    “我是曹升呵,大少爷出去这几年竟不认得了吗?”
    “哦,曹升呀,你老得多了!……老爷太太都健旺吗?”
    “都很好,少爷快进去吧,可怜两位老人家常常念着少爷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一酸,默然跟着曹升到上房见过久别的父亲和母亲。唉!
这两位老人都已是两鬓如霜了,只是精神还好,不然使我这不孝的游子,更不知置
身何地了。父母对这远道归来的儿子,露着非常惊喜的面容,但同时也有些怅惘!
    同父母谈了些家常,母亲便说:“你乏了。回屋去歇歇。再说,你的妻子,她
也够可怜了,你们结婚七八年,恐怕她还没记清你的相貌吧,你多少也安慰安慰她!”
我听了这话,心里陡然觉得有些难过,我们虽是七八年的夫妻,实际上相聚的时候
最多不过四个月,而且这四个月中,我整整病了三个多月呢?总而言之,这是旧式
婚姻造下的罪孽呀!
    从母亲房里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圆圆的面孔,一双黑
漆的眼睛,含着惊奇的神气向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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