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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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 故事 关于教授-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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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根本不可能与其相比。我们今天常讲现在的中小学生学习负担太重;其实苏教授小时候;学习的负担又何曾轻松过。那时候没什么重点中学;上大学只要有银子就行;苏教授一生和清贫无缘;他常说自己的学问;都是用白花花的现大洋堆出来的。苏教授从小就习惯于自己被当作神童;他所处的环境;让他除了不停地学习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可以干。在上海读教会学校时;苏教授的祖父害怕他学了洋文;忘了祖宗的遗训;又特地在上海替他请了位遗老学习古文作法;每周法定要听两次课。四年以后;苏教授中学尚未毕业;遵父亲的指示;去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旁听;很快转为正式学生;然后又去了哈佛;受教于该校当时著名的学者白壁德教授。苏教授在美国待了差不多六年;然后又去欧洲周游了两年;先后就读于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和伦敦大学。八年后他回到中国;从一个游学的公子哥儿;摇身一变;进入南京中央大学担任外文系最年轻的教授;讲授英文文法。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成为当时也在中央大学教书的黄侃先生的私淑弟子。早在出国前;苏教授就听说过黄侃的鼎鼎大名;那时候他的年岁还小;苦于没有机会结识;现在终于遂了心愿;并且十分后悔自己去国外浪费了八年时间。一个外文系的教授拜中文系的教授为师;这在当时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它意味着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的一次战胜。虽然苏教授追随在黄侃先生左右;也就四年多的时间;然而这四年多的学习生涯;奠定了此后一生的努力方向。他对训诂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几十年一贯;在这门学科方面;深得恩师黄侃的真传。黄侃先生1935年秋天病逝;据说在晚年的弟子中;苏教授是侍奉老师最殷勤的一位;他当时不仅每日登门求教;而且亲自过问黄侃的生活起居。黄侃先生嗜酒;名士气很重;他的逝世和伤酒有关;苏教授力劝老师戒酒不成;每逢喝酒总在一旁把关;不让他多喝;为此屡被责骂;有时甚至被当众被黄侃轰走;然而下一次酒宴上;苏教授依然如故。

多少年来;苏教授一直以博学卓识著名。在1952年以前;他始终是外语系教授;除了英文文法;开授的课程还有莎士比亚导读;英国诗歌;西方哲学的演变等等。很难说什么是苏教授的真正特长;外文系没人敢怀疑他的英文有任何问题;中文系的教授也从来不敢小觑他的国学;因为事实上;他厚实的国学基础;足以证明他绝对不比他们中间任何一位逊色。人们敢说他的恩师黄侃保守;顽固;却很少用同样的词汇攻击他。人们常说;苏教授所以胆敢不趋“新”;不靠贩卖“新”的时髦来显示自己的学问;和他在国外期间见惯了太多的“新”有关。温故而知新;只有真正地了解了旧;才可能实实在在地理解新。苏教授这一生中;似乎只对做旧学问有兴趣;很难找到像他这样执著于死啃书本的学者;有关他如何用功苦读的故事;有很多生动的版本。譬如在抗战期间;他就住在图书馆楼上;在书堆里搭一个铺;每周至多下一次楼去讲课;连续有两年;吃饭用厕甚至敌机轰炸;都坚决不离开一步。天才常常是通过勤奋体现出来;学问之外的事情;很少有能让他动心。苏教授不止一次拒绝担任系主任;无论是在外语系;还是后来在中文系;他对涉足官场不感兴趣。苏教授唯一的一次出仕;是在抗战前夕;他担任了当时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的校长助理。说来很可笑;苏教授对于官僚;从来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于仅比自己大了八岁的罗家伦却很推崇。有很多理由都应该让苏教授不喜欢罗家伦;罗家伦是胡适的学生;在五四运动时;是著名的学生领袖;曾先后留学于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而且和苏教授一样;也在欧洲的一些知名大学就读过。在历史教课书上;罗家伦被称之为国民党的政客;最后好像是客死在台湾;然而苏教授对他却从无贬辞。苏教授始终认为他是自己所遇到的最想办一所好大学的校长。由罗家伦担任校长的中央大学;是当时国内最好的大学;所开设的学科;学生和教职员人数;以及年度经费;都相当于当时同样是名牌大学的清华大学;交通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四校的总和。罗家伦的野心;是把中央大学办成美国的哈佛;英国的牛津;日本的东京大学;他的雄伟计划;不仅打动了对仕途不感兴趣的苏教授;而且让当时还很年轻的苏教授立刻走马上任;为实现这一理想奔走卖命。担任校长助理的苏教授;为罗家伦贡献的第一个良策;就是将中央大学从市中心迁移出去。因为当时的校本部面积;只有300亩;很难有进一步的发展;参照国外的名牌大学;中央大学若想发展;必须从城市中突围;搬到空旷的郊区去。罗家伦十分重视苏教授的观点;让他率人立刻踏勘南京四郊;最后选定了中华门外的石子岗一带为新校址。这一带风光明媚;在二水三山之间;北面遥望紫金山;南面是当年岳飞大胜金兵的牛首山;东南面则是名为方山的一死火山;登高可西眺长江;又有秦淮河的一条支流从中穿过;山抱水环;充满了灵气。罗家伦对这一选择十分满意;新校址初次征收土地就有八千亩;并由教育部出面;聘请国内建筑方面的顶尖人才设计;可惜这庞大宏伟的计划;刚动工两个月;就发生了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展开;迁新校址的计划也因此夭折。苏教授又恢复了做学问;他常说八年抗战;是自己当教授以后;面壁读书的第一个最佳时期;他所在的大学一路颠沛流离;西迁到了重庆。很多人在国难当头的形势下;开始感到读书再也没什么用处;有的热血青年当兵去了;有的在鬼混;还有的去做买卖;剩下的也不肯太用功。苏教授当时有一句名言;这就是打仗乃是国军的事情;大学师生最好的抗日;就是埋头做学问;把学问做好;力争让自己的学校水平;超过日本的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能超过就是抗日战争的胜利。他的观点一时成为大学里的笑柄;进步学生一提到他;就嗤之以鼻。

4

苏教授在1952年高等院校大调整时;调到了中文系。据说当时外语系希望他走;中文系又不想要;弄得他很尴尬。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苏教授以窝囊闻名;他之所以没有在历次运动中吃什么苦头;很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自从解放以后;一直老老实实;善于伪装;善于夹着尾巴做人。很多和苏教授共过事的人都觉得奇怪;一向城府很深的苏抑卮;怎么到了晚年;突然恃才傲物忘乎所以;突然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49里。年以后;苏教授就没摆过什么教授的架子;他显得与世无争;坚定不移地听党的话;像万金油一样被学校安排来安排去。在大家的印象中;再也没有比苏教授更容易摆布的教授;在过去的多少年里;总是组织上要他做什么;就乖乖地绝无怨言地做什么;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大家都知道他学问很大;但是他永远给人留下虚心的印象。大智若愚;他仿佛已经修行修到了家;一方面;深厚的学问功底;好像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另一方面;学问之外的事情一概糊涂;什么都不关心。他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永远唱低调;不管自己有多大的学问;对任何人都尽量保持着一种非常谦虚的态度。也许是苏教授历史书读得多的缘故;1949年以后的例次政治运动中;苏教授差不多都是顺利过关。他总结自己的经验;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和苏教授形成尖锐对比的;是中文系另一位著名的老教授莫国康;莫教授是楚辞专家;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老运动员。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差一点成为国大代表;然而大学生举行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他又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解放后;莫教授成为中文系第一位参加共产党的高级知识分子;反胡风时又是第一个写文章口诛笔伐;五七年反右前夕;因为公开地反对苏联老大哥;于是第一个被打成右派。莫教授一生不甘寂寞;他相信适者生存;习惯于顺变;结果他的一生果真也就十分的不寂寞。他保持着中文系许多第一名的记录;第一个被打成右派;第一个摘帽;文化大革命中第一个被揪出来;第一个戴高帽子游街;第一个挨揍;然后又是第一个被解放;第一个被结合进当时的最高权力机构;即学校的革命委员会。在批林批孔的运动中;莫教授第一个跳出来骂孔老二;他的文章因为登在当时的人民日报上而名震遐迩。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莫教授在全国高教会议上;第一个公开指责邓小平。等到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传来;又是他第一个拄着拐杖赶到中文系;让学生赶快上街游行庆祝。让我难以理解的;是莫教授这样的人;竟然会是苏教授终身甚至唯一的好友。莫教授是我进入大学的那一年过世的;曾见过一次面;却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他生得矮矮胖胖;走路要人扶;和新生见面时;好像已无话可说。老先生的口碑显然不太好;大家谈起他来;话都有些不太好听。人们似乎还不愿意忘了他对邓小平的落井下石。莫教授有一个绰号叫“奶油老生”;那意思是他太爱出风头;很多举动都有些演戏的味道;是个典型的风派人物。在过去的岁月中;莫教授虽然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成绩卓越;是当仁不让的专家;然而在做人上留下了许多把柄。很难想象;一个对政治过于热心;成天想着顺应时代变化的莫教授;怎么能和一个对政治极度漠视;不管风云如何变化;我自岿然不动的苏教授成为莫逆之交。这两个人的性格反差如此巨大;南辕北辙;怎么也不应该走到一起。在苏教授的自传中;屡屡提到了莫教授这个人。莫教授是社会的晴雨表;他的一举一动;或上或下的沉浮;十分精确地反应着时代的变化。他是研究楚辞出身;国内屈指可数的研究《离骚》专家;受屈原大夫的影响;时时刻刻都想着尽忠报国。苏教授曾经带着很刻薄的口气;调侃过他的老友;说莫教授这一生中;几次想跳汩罗江都没跳成。莫教授太容易表态;而且难免自作聪明;屡屡做一些过头的事情;因此常常失去人格。在莫教授一而再;再而三一要求进步的参照下;苏教授显得保守和落后;显得顽固和不开化;学校的师生说不上喜欢他;但也说不上恨他。政治觉悟太低;有时候反而能成为行之有效的保护色;政治运动一来;苏教授自然而然地便处于接受教育的小学生地位;他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好像什么都得重新学习。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上;让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能产生出一种优越感。他总是以自己的无知;去获得别人的同情;总是以自己的幼稚可笑;去放松别人的警惕。文化大革命中;一张批判莫教授的大字报;顺带说到苏教授;把苏教授说成是隐藏在幕后的老狐狸。这是中文系的一位青年教师写的;说苏教授总是躲在莫教授身后出谋划策;煽阴风点鬼火。高级知识分子在文革中;统统都是资产阶级的牛鬼蛇神;大家都是坏人;无一幸免。莫教授运动中吃尽了苦头;因为忍受不了污辱;差一点跳楼自杀。苏教授不过是跟着沾光;他受到的那点冲击;和旁人比起来小巫见大巫;根本算不了什么。苏教授淹没在那些被打倒了又踩上一只脚的人群中;几乎感受不到太大的压力;别人的罪行一个个都太严重;比较起来他仿佛就没有罪名。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是一片海洋;有一天;苏教授终于走出书斋;像有经验的老校对寻找错别字一样;非常认真地在大字报上寻找着和自己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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