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山楂林-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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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山楂林-尤凤伟-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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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出来。

    “我也常遇见要把我压住的石头,可我不在乎,一次又一次把它们甩掉。我说
一件我当兵时的事情,”他看了她一眼,又重新让目光从麦田上空越过去,“我在
海岛上当兵,当到第三年时得罪了连长,因为我不肯按他那套不正确的射击要领射
击,可我的成绩在全连拔尖。后来团里考核神枪手,连长有意撇开我,带着其他参
加考核的人坐船下岛了。我在心里发了狠:奶奶的,游我也要游过去!我就把军装
脱了,顶在头上,枪背在光脊梁上,就跳下了海。已经是秋天了,海水挺凉,我觉
得支撑得了,就向陆地游去,游过了三公里的海峡……”

    “后来呢?”

    “后来我打了个全团第一,调到教导队当了射击教员。再后来,连长去教导队
集训,就轮到我给他讲射击要领了……”

    “哦,你这人……”她吁了口气,觉得轻松些了。

    “人生在关键时刻是不能含糊的,是进是退能管一辈子的事。这是我的经验。
给你。”他把搓成的麦粒倒进她的手心里。

    这时,他们已看到公路上向这边驶来的红色汽车。

    当汽车在被麦田挤得窄窄的马路上奔驰时,她的心境更糟了。尽管刚才曾一度
被李聪明甩掉“石头”的故事所感动,但此刻她却更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石头”
已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更无法甩掉。那个人一定等在车站上,一定还是那副天神
模样,见到她也一定会象那次“见面”那样刷她一下,然后转身走去。她这次就得
乖乖地跟着他,一直跟到……她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啊,莫名其妙,稀奇古怪。她心里忽然蹦出这么一个邪念头:要是和她成亲的
人不是“高人”,而是他——这个坐在身边的李聪明,那又怎样呢?啊,那又怎样
呢?

    她全身不由倏然一颤。而与此同时,她却恍然大悟了,一下子明白心情怎么这
样越来越糟。本来她认了呀,打谱和他过日子啦,上火车时她还让自己这么想。可
后来,她的心情一阵比一阵烦乱。她现在懂得是怎么回事啦……

    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啊,可是——你想一想,假若是他,那会怎样呢?你也
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不,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她会高兴,她会喜欢。他这人,让人觉得亲近;
这个人怪,见了就不觉得陌生,就像认识了八辈子,就想冲他使性子;他这人宽厚、
和善、有趣儿,就像那怪酒,和这样的人一块过日子,会让人轻松,可以放开心思,
可以逗乐,可以撒娇,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哦,那有多好!

    啊,你在瞎想什么呀!你疯啦?身上带着同那个人登记结婚的证明,心里却对
这个人胡思乱想,你和人家认识不到半天,无非在一块喝了一杯怪酒,你就钻出这
没边儿的怪念头!你怎么啦?莫非真像爹骂你的那样,变成一个坏女人啦……

    她乱了方寸。

    夕阳已靠近麦浪啦。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黑下了。冯若仙看到原野上不断升腾的火焰,看到各种建筑
物在火光下呈现出忽明忽暗的粗犷轮廓。

    她却没看见来接她的那个人。这使她产生一种莫名的轻松。汽车晚点,那个人
一准以为她不会来了,回去了。她这么猜想。

    李聪明四下给她寻找去机修厂的汽车,没有找到,却有一辆去他井台的车,他
能在当晚赶回去了。自然,他不会丢下她不管。他想了想,建议她先去总部招待所
住一夜,明天不费事儿就能搭上去机修厂的车。而除此,也别无他法。

    她就这么住进了招待所。

    李聪明要走了,但好像还有点犹豫,可汽车在等待着。她从提包里拿出煮鸡蛋,
一个劲往他口袋里塞。也不说话,脸绷得紧紧的,只知道没完没了地塞。后来,她
把他送到招待所外面。

    李聪明不许她再送了。她在路旁一根水泥电杆下站住,像害冷似地缩着身子。
他第一次觉得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他用无限爱悯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回
屋吧,风太凉。”

    “你……走吧。”她说。

    可他依然没走,却突然向她这么说:“过几天,你不想去井台看看?看看原油
是怎么喷出来的……”

    “是吗?”她颤着声问。

    他点点头:“你要想去,我就去你小舅那里接你。”

    她咬着嘴,不吱声。

    他诚恳地说:“我真心希望你去,看了喷油,再去看黄河入海口。那景色让人
迷醉!咱们还可以好好谈谈,我们很谈得来,你说不是吗?”

    “嗯。”她点点头,喉咙里有些酸。

    “一言为定!”李聪明高兴地向她伸出手。她却没握,眼里显示出惊吓的样子。
李聪明缩回手,和蔼地一笑:“我走啦。”

    “等一等,”她眼睛瞪得很大。

    “你……怎么?”

    她抖着嘴,语无伦次:“现在,不……不是有车去……那儿,井台,我……”

    李聪明一下子明白她的心思了,惊愕地看着她:“你,现在就同我一起去?”

    她低下头,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自己提出一个“出格儿”的问题;
可她更知道,如果此刻与李聪明分了手,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肯定不会了。可
她不甘心!

    她抬起头,小心探询道:“现在去,……不,不行吗?”

    “当然行,太行啦!”李聪明兴奋地扬扬手,冯若仙,你这人……性格真棒,
我太高兴了!”

    “我……轻浮吗?李聪明?你说……”她怯懦地问。

    “胡说!这谈不到,根本谈不到!”

    “我是一个不正派的女子……是吗,李聪明?”

    “不沾边儿,完全不沾边儿!你,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这么过。今天就像做梦,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儿了。”
她突然抱住头,“我知道我在办怪事儿,我知道……

    李聪明却不再回答她什么了。他抓住她的手,说:“走,若仙咱们走。”他忽
然记起在车上同她开的那个关于“拐骗”的玩笑来。这不正应了吗?而且“拐”的
是个“值得”他一辈子满意的女孩子。他心里无限舒畅、振奋。

    他说:“咱们去把房间退掉,再给你小舅打个电话……”

    “不,不……冯若仙像烫着似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站着不动了。

    李聪明宽厚地笑了,说:“应该告诉他呀。”

    冯若仙执拗地把头转向一边。

    “要不,我替你打。”

    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李聪明吃了一惊。

    “他不是我小舅……”她终于说出了真相。肩膀使劲耸动着。

    李聪明怔了。他想问她是什么人,可他没问。他是个聪明人。他的心情一下子
变得很坏。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她:“你说怎么办呢?冯若仙?这得你自己
拿主意,你有这个权力。”

    “我要跟你去看喷油。”她擦了一下脸。

    “好的,这样好。”李聪明松了口气,“我们走,到了那里,再跟他讲清楚。
我跟他讲,如果有必要,我就去机修厂当面和他讲,他在哪个部门?”

    冯若仙告诉他“高人”在保卫科及他的名字。

    开始,李聪明像没听清,直瞪着眼;随后,尖厉地“啊”了一声,身体便僵住
了,两眼射出极为可怕的光。

    “李聪明,李聪明,”冯若仙恐惧地向他嚷,她顾不得哭了。

    李聪明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的意识在瞬间倒退了五、六年,他眼前呈现出那个
黄瓜形海岛,闪现着那难忘的日日夜夜。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高潮。他的那个身体
高大、多少有点憨气的班长总喜欢这么向大家发号施令:“都给我听着!”他文化
低,但为人不坏。

    “怎么啦?告诉我,李聪明,说话呀!”她迸着哭声嚷。

    “他是我战友……班长。”他说了,痛苦万状。

    “班长?班长怎样?”她开始没懂,后来懂了,吓了一跳,又立刻嚷:“那又
怎样!我和他不合适,也没登记。怎样呢,李聪明?”

    “倒楣,我们真倒楣呀,冯若仙。”他悲惨地摇着头。

    “你说些什么呀!”她眼里又涌出泪。伤心极了,“求你别说这个了。你说,
你说这是一块搬不掉的石头吗?”

    李聪明抱住头,绝望地说:“要命的这不是石头,他是我的班长、朋友……你
懂吗?”

    “我不懂,不懂,李聪明!”她这么嚷,其实她已经懂了,懂得事情的严重了。
她呼惜了,一下子抱住李聪明的胳膊,摇晃着,“你说,怎么不行呀?!为什么,
为什么呀?”

    李聪明感觉到抓他胳膊的手不住地抖,心里难过极了。他看着她那毫无掩饰地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的眼睛,真想张开两臂将她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对他说:
我爱你呀,若仙,跟我走!管他三七二十一,跟我走,去看迷人的黄河入海口……
可是他没有。他不能……他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了,后向退了一步,垂着手,目
光怯怯地躲避着。

    被撂在原地的冯苦仙凝住了。她的手、胳膊仍然保持着刚才抓住李聪明时的姿
势,两眼迷惑地大瞪着,就这么一动不动。

    风大些了。刮得电线呜呜地响。这从北方原野上刮过来的风使人闻得见一股焦
糊味儿。风在小镇的街上流窜着,又夹裹着小镇将息前那残余的种种气味与声响。

    冯若仙的胳膊终于垂下来了。她低着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
久,才沙着嗓音说:“你走吧。”

    “你,怎么办?”李聪明声音很凄楚。

    “你走吧,走吧。”

    李聪明站着没动。

    “走吧,走吧……”

    李聪明发出一声闷哑的呻吟,猛地抓住冯若仙的手摇了摇,然后转身走了,迅
速淹没在黑暗中。

    冯若仙一下子抱住身边的水泥电杆,抱得紧紧的,像它倒下那样。

    当太阳再次从东方大片麦田上升起时,冯若仙已坐在去她丈夫那里的汽车上。
叫李聪明说准,她真地“不费事儿”就搭上车。她想,她这辈子也不会再碰上什么
“费事儿”的事儿了。此刻,她的心境总算宁静些了。昨夜可不是这样的。她一夜
没睡,她骂了李聪明,骂他那么大本事也叫一块石头压住了。他说那不是石头,实
际就是的,只是他不敢承认。后来她就不骂了。她想这世上肯定每人都有他搬不掉
的石头的。她觉得从此她也不会再骂任何人了。再遇上什么忧心事儿也不会想哭就
哭了,更不会抱住冰凉的电线线杆子死死不放。另外,她也不会像先前那样老是嫌
乎那个人了,就算他有九十九样短处吧,可总还有一样长处呀,她叫他“高人”不
就是因为他比普通人“长”些吗?啊,再过不多会儿就到他那个地方了。她得赶紧
从脑子里忘掉些什么,是的,不忘掉些什么可是不成的。人不能把什么都记住。她
得忘记呀,从后面往前忘,一直忘到那河边的山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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