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土屋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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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的土屋小院-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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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探讯和静县的最新消息。过去不知和静县为何物的人也来打听关于和静的气候、物产、居
民以及从伊犁到和静的路程,好像位于铁门关南的这个小小县份一下子与众人相关,而穆敏
老爹马上成了和静的发言人或者“和静学”的权威。
    队领导也很受这一消息和这种感情的感动,他们主动来看望,并且提出可以提前支付给
老爹一些钱,帮助老爹实现前往和静探亲的愿望。从这上,也可以看出穆敏老爹在队里的地
位和威望不同一般。
    阿依穆罕提出异议,弟弟应该首先看望哥哥,弟弟是工厂工人,筹措旅费也会比哥哥容
易。穆敏老爹不和阿依穆罕讨论争辩,但也根本不理睬她的这项不无道理的异议。
    这年11月初,秋收完毕以后,老爹穿着一件新买的长毛绒领、黑条绒面短棉大衣,准
备上路。他准备给弟弟、弟媳、侄子、侄女带的礼物有:条绒三米,花布两米,香皂两块,
水果糖一公斤,铁制彩漆茶盘一个和葡萄干、杏干若干。阿依穆罕用牛奶和积攒起来的酥油
和面,专门打了一炉形状与品种各异的馕,供老爹带在路上吃用。由于油性大,打出来的馕
红润光亮,喜气洋洋。大娘告诉我,用牛奶和面打出的馕,不论放多久,变多么干,只要在
水里一涮,就会变得又酥又软,鲜香可口。
    临行前举行了盛大的上路“乃孜尔”。来的都是老人,一个个银须长髯,端庄跪坐,衣
冠整齐,不苟言笑。当他们共同用一种特有的悠扬、沉郁、诚笃而又包含着一种被压抑的野
性热情的苍老声调诵经,共祝穆敏老爹一路平安的时候,这种气氛、这种场面、这种声调和
这种仪式使我也感动了。抛开宗教方面不谈,这种送别的祝愿,不是充满了古老的、令人泪
下的人情味儿吗?
    诵经之后是由主人招待吃饭。所有的客人都留下了礼物,有的留下一块钱或者五角钱,
有的送一只搪瓷口杯、一块手绢,或干脆只有一个小小的圆馕。从这些风俗习惯上可以看出
惜别的情意,也可以想象过去在新疆出门上路有多么不同寻常和艰难。
    第二天午夜刚过,我与阿依穆罕送老爹走出小院,他要步行近两个小时去伊宁市乘坐去
乌鲁木齐的长途客运汽车,到乌鲁木齐再转乘去南疆的车到和静,路程加上转车,他大概要
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之后才到达目的地。我是知道在漫漫的戈壁瀚海与层峦叠嶂的天山深
处行路的滋味的,分手的时候,我流泪了。
    老爹的计划是走一个半月,路上半月,在弟弟家里呆一个月。自从老爹走后,阿依穆罕
丧魂落魄,披头散发,凄凄惶惶,不可终日。吃拉面做菜卤时她忘了放盐;剁辣椒的时候她
伤了手指;给牛挤奶的时候不知道她怎么惹恼了奶牛,被奶牛一蹄子踢翻了牛奶桶,把牛奶
洒了一地。害得老大妈用铁锨把牛奶埋了半天。维吾尔人对于食物是有一种庄严的敬意的,
日常最忌浪费食物,如确实某种食物霉坏或污染不能再吃,绝不能顺手一倒完事,而要郑重
地掩埋干净。
    老爹走后的第四天,冷空气入侵伊犁河谷,西北风怒号,夹带着来自高山的被吹散开的
积雪。吃过晚饭以后,我协助阿依穆罕大娘侍候好了驴和驹、牛和犊,回到突然变得寒气袭
人的小屋喝茶。大娘一面烧茶,一面顺手丢了几个玉米骨,在刚刚安装上的、似乎还有点东
倒西歪的铁皮炉子里点上一把火。小小的土屋霎时间变得灼热炙人,火光照得大娘的脸通
红,然后随着火光的熄灭室温又在明显地下降。就在这种室外寒风呼啸,室内忽冷忽热的情
形下,老大妈向我吐露心曲说:
    “唉,老王,我真不愿意老头子去南疆啊!哪里来的弟弟?弟弟又算什么呢?我195
0年第二次结婚,嫁了穆敏,不就因为他人口简单,忠诚可靠吗?”
    “也快,最多一个半月,他就回来了。老爹走前这一个月,干了多少家务啊,他就是希
望您平安顺当地度过这一个半月……”我安慰老妈妈说。
    “不一定,老王,不一定啊,”阿依穆罕打断了我的话,“老王,您给我出出主意,我
应该怎么办呢?”
    “您好好地过日子,把身体保养好,把家照料好……”“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老王,
您不知道啊,南疆人的心,南疆的风俗,与我们伊犁人不一样的。您知道,我比老头子大两
三岁,又没有孩子,老头子虽说是老头子了,毕竟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噢!我敢说,他弟
弟一见老头子,一定挑唆他把我抛弃了,再就地给他说一个40多岁、还能生育的女人……
实话对您说吧,我知道的,老头子这一去,是不会回来的了!”说到这儿,阿依穆罕伤心已
极,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依穆罕大娘的话与泪大出我的意料之外。看他们平日相敬如宾、相依为命,老太婆对
老爹是虽有腹诽但行动上唯命是从,为了让老爹及时吃饭不惜烧掉一把又一把的柴,烧干一
锅又一锅的水,而老爹对老太婆又是那样体贴照顾,虽有埋怨但有求必应……怎么可能走一
趟和静就造成这么大的危机感呢?难道人和人的相互信赖就这么不牢固,而莫名其妙的隔膜
(例如南疆人对北疆人,或北疆人对南疆人的看不惯的一些说法),就可以那样有力地左右
一个人的判断么?唉!
    我竭尽全力安慰大娘。也好,经过这次一说一哭,什么东西都倾倒出来了,后几天,大
娘的情绪正常多了,她还给我做了一回相当费事的薄皮奶油南瓜丁包子吃。
    两个星期以后,一天下午,我从庄子参加积肥劳动回来,一进院门,看到正在用榔头砸
煤块的阿依穆罕大娘。大娘一见我,喜笑颜开地告诉我说:“老头子回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如此隆重庄严,如此兴师动众地筹备、送行、成行,而且从精神上是那
样沉重地惊扰和震动了老妈妈以后,才14天,老爹就回来了。这甚至使我觉得荒唐滑稽,
替他们不好意思。
    老爹态度平和,精神正常,含笑不露,彬彬有礼。对于我的关于他的路途生活、关于他
的弟弟、弟妹、子侄以及和静县情况的问候他只答以“好”,“对”,“就那样”,“嗯
嗯”,此外不置一词,好像根本没有谈这个话题的兴趣,好像盛大的行前“乃孜尔”不是半
个月前为他举行的,而是半个世纪以前为哪个不相干的赛麦德举行的。总之,曾经使他梦魂
萦绕、煎心焦首的思弟之情,已经云消雾散无踪无迹了。
    “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您怎么不多住些日子?”不止一个人这样问他。“嗯,我想
念弟弟,就去了。我已经去过了,就回来了。”这是他的唯一回答。
    事后阿依穆罕大娘悄悄对我说:“我揣摩着一定是老头子的弟妹不好,他的兄弟媳妇不
欢迎他。这样的坏女人到处都有。老头子不说这些,连对我他什么都不说。”
    穆敏老爹的深陷的大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种略带忧郁的光,当我仔细打量时,却又不见
忧闷,老爹的眼光似乎更豁达、更宽容、也更开阔了。
    幻想有时候比现实似乎好。有时候,幻想变为现实的时候似乎便失却了幻想。而一个真
正的男子汉应该守口如瓶,不要为生活、为人和人的关系、为一切细小的难免的挫折、为一
件迟早总要过去的事情的过去叫苦,生活里已经有足够的苦被人们咀嚼,又何必用自己的渺
小的叹息、伤感、牢骚来进一步毒化生活呢?我对及时归家,绝无他话的穆敏老爹致以庄重
的敬礼。
    1970年我们公社搞斗、批、改,搞“清理队级队伍”,组织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
传队。穆敏老爹被吸收为宣传队员,进驻公社机关,抓公社机关的运动。老爹每天穿戴得整
整齐齐,两个风纪扣全部系紧,手提一个儿童用的鲜红的塑料书包,内装他不会读的“语
录”及“老三篇”,按时去上班。
    说起红书包也够好笑的,当时推广部队搞“红挎包”的经验,人家所说的“红”,是指
政治思想,指包里装满语录、宝书、宝像。当这个经验翻译成维语并在我们公社贯彻的时
候,变成了红颜色的包包,结果,大队统一从伊宁市买了上千个小学生和幼儿园大、中班孩
子用的小巧玲珑、鲜艳夺目的红塑料包,发给这些留着络腮大胡子的维吾尔农民携带,返老
还童,如嬉如戏而又毕恭毕敬,实在别有一番风貌。后来别的队也买,搞得幼儿与小学生用
的书包脱销。
    我问老爹:“您去揪阶级敌人了么?”答:“有就揪,坚决斗争。”问:“您怎样宣传
毛泽东思想了?”答:“我让他们念报,念完了我就说,要拥护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大
家的事大家做,谁也不要松懈。”问:“这样念念报就算搞了斗、批、改了么?”答:“别
的事有队长、组长、党员们做主,我听着,看着。”问:“您看这个‘清队’搞得怎么样
啊?”答:“老王,唉,这您也要来问我么?您这就不对了,我正要问您呢!”
    我们俩相对苦笑。
    这一年我的情绪很不好,放眼祖国,满目疮痍,思前想后,阴云迷雾。然而老爹是镇静
的,他用他的语言劝慰我说:“不要发愁,呵,无论如何不要发愁!任何一个国家,都需要
有‘国王’‘大臣’和‘诗人’,没有‘诗人’的国家,还能算一个国家吗?您早晚要回到
您的‘诗人’的岗位上的,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在维吾尔语里,“诗人”比“作家”更古老也更有一种神圣的意义。维语里“作家”与
“书写者”是一个词,你说一个人是作家,他还可能以为你是记工分的记工员呢。然而只要
一提诗人,就都明白了。
    老爹的话给我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这一年,队上要求老爹去庄子盖房。因为根据农田水利和新居民点建设规划,我们队的
全部社员应该迁移到伊犁河沿的庄子方面去,而且我们的这个小院,位于设计中的一条笔直
的辅助道路的必经之处,小院应该拆掉,非拆不可。
    穆敏老爹欣然接受了这个方案。阿依穆罕大娘却紧锁双眉,长吁短叹。她带着哭音说:
“我在毛拉圩孜这个地方整整生活了50年,这里买东西、看病、乘班车都方便,我为什么
要到荒凉的伊犁河沿去呢?”
    “唉,老婆子,咱们大队四个队的新居民点修在伊犁河沿,只有三个队居民点在毛拉圩
孜的公路旁。现在,庄子也已经有了供销社、医疗站、银行和学校。队里将要给我们九分住
宅地,还为我们打好房基,工、料,都支援我们。那边我们会有几间大房子,大园子。奶牛
和毛驴在那里也会吃到更多更鲜的青草。上工、打粮、开会都近了……您却不愿意去,您不
是傻了吗?”
    队干部又来反复动员,阿依穆罕大娘只好同意迁移。她私下对我说:“我也知道老头子
的心,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和土房子,毕竟是我的前一个丈夫留下的遗产,他住着,有心
病。他早就想到庄子去了,那里的一切,是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给的呀!”
    没等到他们搬家我就离开了他们,到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地区的文教“五·七”干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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