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天气(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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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天气(短篇小说集)-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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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你几岁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们这种中年少女,年纪诚然是不小了。” 

  “家里有什么人?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陈。” 

  “有没有交通?” 

  “别那么奢求好不好?何来交通?”她说。 

  我亦笑。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纯来坐,”她说:“在家实在是闷。” 

  我与她看样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说可以做可以去的事与地方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振翅,便可飞到至远至高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阅读我的心。 

  我问:“我们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玛莉与我认识也三年,我问:“你与玛莉同时进来。” 

  “是的。”她说:“你一直没有注意。” 

  “你比玛莉升得快。” 

  “但是玛莉的路比我顺。”欧阳说。 

  “一个人的路不走到终点,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说。 

  什么都瞒不过欧阳,她但笑不语。 

  “你要到美国去读书,也容易得很。玛莉去得并不开心,她是被我母亲逼走的。” 

  玛莉与我母亲相处得不好,母亲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与她家人见面,玛莉叫我速战速决,我没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数我见过真正性如霹雳的人,完全没有转弯的余地。 

  “想起玛莉?”欧阳问。 

  我点点头,“她与她的坏脾气。”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棱有角。” 

  “你比她圆滑,不是说我老将你们两个人作比较,事实上近期我只认识你们两个女孩子。” 

  “我?我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小姐。” 

  “照你说,”我问:“玛莉应否离开我?”半年来第一次说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肯说老实话。” 

  “你要我说实话,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好了。”我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话,兴致盎然。 

  “你们老叫我欧阳,我中文名字叫什么,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时明白她的苦心。女人总是小心眼,若果我与她真的生分到这地步,她也就不必发表意见。 

  我看著她,女人总有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爱与渴求之间矛盾。 

  她叹口气。 

  如果我是她,我不会问,万一对方真不晓得她的名字,还不是自讨没趣,此刻她面孔上写满忐忑之情。 

  也许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细不可。 

  我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是欧阳慧中。” 

  欧阳呆住了。渐渐她的眼睛发红,别转面孔。 

  这个问题她问过几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她?人怎么可以寂寞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细心,我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个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会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个表妹上来办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当时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于是记在心中。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令她这么感动。 

  我觉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领悟到这一点了。 

  “喂,欧阳,别这样死相好不好?” 

  她不说什么,用手遮住双眼,过一会儿,我发觉有泪水自她手指缝中流出。 

  “喂,”我推她一下,“怎鏖哭了,我才不怕女人哭。” 

  “对不起,”她哽咽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快快停止,”我说:“来,我们出去逛逛,别困在屋子里闷。” 

  只不过得到一点点温情她就感动落泪,现代女人的悲剧,只要有人肯搭救她,别说是男人,是女人也肯,寂寞怕了,孤独怕了,也无所谓了。 

  她到洗手间去洗净面孔,忽然年轻好几岁。化妆品之于女人,有害无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女人把面孔当调色板。 

  我承认些许化当是重要的,令女人看上去精神一点,但涂得厚实实,还是情愿一张素脸。 

  “来,去那里?”我问。 

  “随便那里。”她说:“听你的。” 

  我想:我们之间会不会因怜生爱?我越想越远,精神已不如从前那么痛苦,竟有闲情住意起女人的化当来,由此可知,玛莉从前在我身上用的心血,还是付之流水了。 

  我还以为自己会得去做和尚。 

  很慨叹,不由得看看身边的欧阳。人弃我取,或者人弃我之时,我没有今日之成熟,根本是另一番面目,又或者人家看见今日之我,也会心动,时间上之不凑巧,使即无缘。 

  也许三五七年前的欧阳亦是个赌气骄纵的小女孩,专会挑男朋友的错处,那时遇见她也没用,而现在,有这么一个女朋友真是福气。 

  “你在想什么?” 

  我问:“结婚是不是很贵?” 

  她笑一笑,“丰俭由人。” 

  “以后呢?” 

  “以后付贵税,吵嘴,轧在亲戚之间做人。” 

  “这么悲观?” 

  “当然得到伴侣后心境会好得多,有个人商商量量,大为不同。结了婚的女人多数驯和得多。如果一个女人婚后还一般的悍强横蛮,那女人简直无药可救,是天生的泼妇。” 

  我想一想说:“也许她婚姻生活不愉快。” 

  欧阳不说什么。 

  我们挤在楼下一家小冰淇淋店,四周有孩子呱呱叫,到处嚷,我都不以为意。 

  有一个小女孩约三四岁,索性一半坐在我大腿上,我也不介意照顾她,喂她吃东西,替她样嘴,陌生人会以为她是我女儿,我一边与欧阳闲聊,这可能是我过得最心平气和的一个星期日。 

  以前积聚在心中之怨怼渐渐消散,忽然想回去看母亲。 

  “你可喜欢老人?”我问欧阳。 

  她坦诚的摇头“不能想像与他们住。” 

  “孩子?” 

  “亦不能想像把孩子带至世上有何意义。” 

  我有点失望,没想到她那尘老实,原以为会听到比较中听的话。我抹抹手,放下冰淇淋匙羹。 

  她把手按在我手上,“看得出你心情好转,休养一会儿,又可出来清场再战。” 

  “真的?”我摸摸下巴的胡髭茬,“你认为我还行?” 

  她笑。 

  “追你如何?” 

  “开玩笑,”她说:“我们是手足,不要在伤心期间,乱指一个女人收为己用,等伤愈后又后悔。” 

  我不好意思,“你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是个很普通的女人,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要多少有多少。”欧阳说:“但我会是你的好朋友。” 

  “你心目中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有权有力有钱,什么困难一到他手,立刻摆平,像教父那样,把我捧成个女霸主。” 

  我摇头,“我不相信。” 

  “真瞒不过你。”她笑。 

  “你希望得到一个体贴的爱你的细心的丈夫。” 

  “难道这不是每个女人的愿望?” 

  “我不及格?”我伸颈子出去问。 

  “你并不爱我,”她用手指指我,“别忘记这一点。” 

  我侧头想想,我与玛莉也不是一见钟情的,隔许多许多淡淡日子,才成为拉手接吻的女友。我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人有慢热快热两种,在爱情与事业的道路上,我是慢动作高手。 

  也许我会爱上她,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小女孩吃完东西便走开了。孩子总是要自己生的,才会逗留在身边一段比较长的日子,到头来唯一的伴侣是老妻。 

  该早作打算了。 

  “回去吧。”欧阳说:“等你头脑清醒些的时候,我们再谈。” 

  我依然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轻轻握她的手。 

  是,我在痊愈中,但更加空虚,以前尚有玛莉的影子牢牢的搏在我胸中,现在她的影像渐渐消失,心中一无所有,无痕无恨,那才真痛苦,眼睁睁不憎谁也不爱谁,日子怎么过? 

  我踢起一块石子,看向碧蓝的天空。那段感情又告一段落,真没意思,人人以为我会死,连我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失去一个小肚子,现时看上去应更为漂亮。 

  七个月后我又恢复正常,这么强壮。 

  下一次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回到家中,我对牢镜子研究自己,虽然没有X光眼,也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心,仍然红通通,扑扑跳动,上面一道小小的疤,一个小小的痂。不久痂会掉下,形成淡淡影子,在这个影子下面,心肌略硬,没有其他地方的肌肉柔软。 

  心有拳头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供伤痕存在,不打紧,欧阳说得对,不久将来,我还是会出来情场作战的,唉,顽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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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能儿

                  做这份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钱,不过周末在宿舍耽著,无聊得紧,消磨时间,也是目的之一。 

  别的女孩子在过年之前,都已找到男朋友,是否理想的人不要紧,反正有的是时间,换到第十个,总会达到理想,至要紧是目前有个人陪。 

  不知恁地,说起来泄气,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伴。 

  我长得并不比她们难看,也许是因为个性比较内向,所以与我做朋友,往往要多费一点儿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一点点小事,男孩子们就不大愿意接近我。 

  这份工作是在校里休息室的布告板上合见的。 

  我贪图地址近。 

  打扫,修理园子,洗碗碟。 

  换句话说,我以大学生身份,去出任钟点女佣。 

  真啼笑皆非。 

  不过在外国,学生为赚外快,什么样的工作不要去做? 

  林林总总;数都数不清,自有一股辛酸。 

  有些同学说:那些洋人不爱天天洗澡,往往一次澡后,洗澡缸留下黑色的脏圈,擦都擦不掉。 

  又有时候,努力在清理厨房的当儿,男主人才衣冠不整的下来,色迷迷的盯牢女学生上下打量。 

  更有时候,家境略差的学生,索性住在主人家,做其住年妹,更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去见工的时候,决定如果有一点点不对劲,我就立刻转头走,决不容情。 

  罗布臣太太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一头天然金发,须曲地贴在头上,修理得非常整齐。 

  一般外国女人到了三十岁,多数已经很丑很老,遗传不一样的缘故,她们老得特别快,但罗太太很会修饰自己,她是职业女性,与丈夫在同一家律师楼里工作,早出晚归。 

  她说:“每周末来两次,每周三十元,你看怎么样?” 

  “三十五元?”我试探问。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样子是个正经人。 

  没到十分钟,罗布臣先生也下来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庄,断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亏在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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