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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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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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香雪海吗?一向没留意她擦过口红。
  我拉开门,女佣迎上来,不动声色地说:〃关先生请过来用饭。〃
  我擦擦酸涩的双眼,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问:〃香小姐呢?〃
  〃香小姐在楼上,她说关先生或许想静一静,所以不来打扰你。〃
  呵,她太懂得待客之道。
  我真的听腻了人声,厌倦了应酬客气的闲话,我甚至连诉苦都不想,香雪海深明我意。
  吃完饭我信步走上楼去,香坐在露台,抬头看着月亮。
  她常常这样,一个人或坐或躺,什么也不做,甚至玩也不玩。
  听见我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两个人沉默如金。
  月色很好,室内没有开灯,却一片银光掩映。
  我蹲在香的身边很久,挽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仿佛她的力量借此传到我体内,我的体力又恢复过来。
  我心中充满委屈。
  白天的工作这么繁重,男人的天职便是要向上爬,以使妻儿过得更舒服,但我的女人不但没有给我慰藉,还处处使我头痛,这样子我还为何钻营?
  一口真气外泄,再也提不起劲来,我心酸地靠着香雪海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皮肤白皙、毫无血色,并没有擦指甲油,活脱脱是诗人口中的〃素手〃。
  过很久很久,我心中才略为好过。我仍然没有说什么,轻轻将她的手放回去,便站起来离开。
  舒服多了。
  回到书房,我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再自她的茶杯内喝一口茶,重新躺在她的沙发上。
  并没有太大的困难我已经睡着了。
  温柔不住住何乡?
  第二天我自香宅直接去上班。
  叮噹打电话到办公室骂我,〃你跟她同居了?〃她像个泼妇似地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我作不得声。明月是我的证人。
  叮噹又说:〃好得很呀,打她的工,住她的屋,入赘她家岂非更妙?〃
  我挂断电话。
  很明显地,叮噹仍然派人盯着香雪海。
  多么讽刺,本来我以为香与叮噹是前者黑后者白,现在变得刚刚相反。
  一天辛劳工作,我提不起勇气回自己公寓,不知如何,神推鬼拥似的身不由己地往香宅而去。
  管家低声说:〃关先生,香小姐说,请关先生把门匙交给我们,让我们替关先生收拾点衣服过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
  心情坏透,叮噹一天与我作对,我一日心情不好过。
  像小王子遇见的醉酒鬼一一
  〃你为什么要喝酒?〃
  〃因为我想忘记我的原罪。〃
  〃你的原罪是什么?〃
  〃醉酒。〃
  我也一样,明知一直到香宅来,叮噹不会原宥我,她一日不与我和解,我心情不会好,情绪坏所以到香宅来,越来叮噹越恨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客房已为我收拾好。
  我在浴缸中泡了半小时,自浴间出来的时候,衣物已经取到。
  我不想走了。
  这个世界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世界:温柔体贴的女人不但一无所求,并且愿意毫无止境地付给。
  这一天我并没有见到香雪海。叮噹是不会相信的,叮噹以为我与香已沉沦在欲海中万劫不复,但事实不是这样。
  这种情形更叫我对香雪海心折。
  过了几天,我又收到一大叠照片。
  没想到叮噹可恶起来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她简直是向我示威,表示我拿她没奈何。
  照片中有我出入香宅的情形。
  而香雪海却在周恩造医生的诊所前留下许多倩影。
  我暗暗奇怪,这两天她已准备去拆石膏,为何频频还去探访周医生?我不明白。
  照片面积相当大,都有三十乘二十五厘米大小,我非常喜欢其中一张,叫女秘书买银相架回来,把香雪海的相片镶起来,就放在案头。
  我仍然在香宅寄宿。
  香雪海手臂拆石膏那日,我与她出外庆祝。
  她破例戴着许多首饰,一串钻石项链金光灿烂,为她增添不少神采,难怪女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石头,的确可以衬托出风采。
  她的衣裙仍然是黑色的,不过因为刻意化妆过的缘故,黑色没有使她沉闷,黑色使她神秘美丽。
  我们是有心跳舞去的,从夜总会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厅跳。
  她身轻如羽,软若无骨,自十五岁跳至今,我从没碰到过更好的舞伴,我们跳了一整夜,倦至无法出声,只会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着还是好的。
  我们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现的时候,永远有月光照耀。
  她脸上的化妆有点糊,惯例地喝过不少酒,脸容分外晶莹,但愿她天天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兴致非常的好,〃来,上楼来,我给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睡房。
  这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几乎有一点一望无际。但陈设却异常简单,只有一张铜床及一组沙发。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开来。这册照片本子历史悠久,还是黑色硬纸,当中隔着牛油纸,贴相角的那种。
  起码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发黄,但是如观赏古董般,别有风味。
  香雪海说:〃这是我母亲。〃
  那女子穿着二十年代的洋装。
  那女子活像费兹哲罗笔下大亨小传中女主角黛茜:缎子的及膝裙,宽边帽,额前勒一条丝带,秀丽异常。一双美目遗传给香雪海,她本人像随时会自照片中走出来,随着留声机的查尔斯顿音乐,活泼地跳起舞来。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么样,〃香雪海说,〃香家看不起我们。〃
  〃你外祖父干什么?〃我猜想他是开洗染店。
  〃他是传教士。〃
  〃哦,传教士的女儿们不容忽略呢。〃我饶有深意地说,〃宋氏三姊妹的父亲正是传教士。〃
  〃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却不这么想。〃
  她一页页翻过照片。
  我看到她小时候穿着纱裙,头上扎着大蝴蝶结的模样,面孔如一只苹果般可爱。
  她的母亲则日渐发胖,失去以往的风采。
  我好奇地问:〃你父亲呢?你没有父亲的照片。〃
  她摇摇头。
  〃恨他?〃我试探地问。
  〃不,懒得自金融杂志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见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问。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缤纷的欧洲。
  她身边尽是洋童。
  每个人都起码应在欧洲度过一生中数个寒暑。
  我问:〃你的中文在什么时候学的?〃
  〃母亲教,但我一直不会诗词歌赋。后来父亲认回我,便请家教来指导我,是一位中国学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为了点外快……我当时很顽皮,时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来读,气得她什么似的,想回来真觉得不应该。〃
  〃那时候你还小。〃
  〃不小了,十多岁,金色年华,不知怎地,脑笋老长不拢,现在才后悔没好好学。〃香说。
  我笑,〃你的童年比谁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一切是这么罗曼蒂克,我努力地压抑着心猿意马,借故说:〃时间不早,我们应该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来。
  本来她还笑脸盈盈的,随着我拉她的势道站起来,忽然之间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万分,呼叫出来。
  〃怎么了?〃我不知道事态严重,仍笑问,〃太累?站不起来?〃
  她呻吟,额角冒出汗。
  我惊问:〃扭伤足踝?什么事?〃
  〃不……叫医生,〃她吃力地说,〃周恩造医生。〃
  我〃霍〃地站起来,〃我去叫救护车。〃
  我大力拉动唤人铃,先就电话拨九九九召救伤车。
  管家女佣一个个衣冠不整地出来,我叫她们看管住香雪海。
  救护车呜呜的警号划破黑夜,抵达门口,救护人员用担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车。
  她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护理人员在替她注射。
  〃什么事?什么事?〃我直问。
  〃不要紧,〃护理人员安慰我,〃大腿骨折断而已,绝无生命危险。〃
  〃什么?〃我不置信。
  腿骨折断?
  刚才她不过是闪了一闪,腿骨便折断?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说:〃替我叫周恩造医生。〃
  〃好,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休息。
  我为她轻轻抹掉额上的汗。
  周恩造医生几乎与我们同时到达医院。
  周恩造医生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两道浓眉衬得他有无限权威。
  他立刻自公立医院处接走香雪海。
  我跟着上去。
  但他转过头来跟我说:〃关先生,你请回吧。〃
  我一愕,不明所以,看向香雪海。
  香疲倦地说:〃大雄,明天见。〃
  他们一行人竟把我扔在医院门口,拥着香雪海不顾而去。
  冷风吹得我心都凉了。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几乎没怪叫起来,竟不让我参予。到有事发生的时候,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贬为外人。
  一气之下,我回自己的公寓。
  一夜不寐,第二天早上眼冒金星,但连我自己都不同情自己,生命中不止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活该遭到如此报应一一被两个女人齐齐抛弃。
  没想到的是,中午时分,香雪海会坐在轮椅上来找我。
  我吓一跳,心头跟着释然。
  〃你一一〃我迎上去。
  她苦笑,〃又上了石膏。像不像恐怖片里的主角?有没有使你想起木乃伊?〃
  我忍不住笑出来,〃有这么美丽的木乃伊?〃
  她长长叹口气。
  我说:〃你是不该来的,昨天真吓死我。幸亏周医生来得快,一阵风似的把你接走,嗳,快快回家休息,我下班就来。〃
  替他推轮椅的是个男护士,门外另外站着她的保镖。
  她迟疑一刻说:〃我只怕你多心。〃
  我很惭愧。我诚然是多心了,不然昨夜不会回自己的公寓。只为了她受伤后无暇顾及我的自尊心!多么荒谬夹小气。 
 


  
 
 
  
 

第七章 
 
  今天累得她坐着轮椅来探访我。
  她对我的重视,我现在才晓得,分外惊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声。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我这样,香关注我,多过关注她自己。
  现代人已经没有这样难能可贵的感情,人人都忙着自爱。
  〃你还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连忙站起来。随着他们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拨电话到周恩造医务所去。
  说明来龙去脉,我问医生:〃为什么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动辄折断?〃
  我的声音中透着真实的关怀,相信周医生也听得出来。
  他笑一笑,〃关先生,我很少在电话中作诊断。〃
  〃那当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没有事。〃
  〃石膏过一两个月便可拆除了。〃
  〃多么不便。〃
  〃是以要特别小心。〃周医生说。
  我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关先生,再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周医生,香小姐似乎时时来探访你?〃
  〃她是一个听从指示的好病人。〃周医生说。
  我实在不方便再说下去,便知趣地挂上电话,心中存着斗大的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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