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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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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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两天。〃
  〃这么快?〃
  〃赵三苦苦求我。〃
  〃呵。〃
  我很震惊,叮噹以前跟我说话从来不是这样的,现在她仿佛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呵〃、〃是〃、〃不〃、〃是吗〃、〃好〃、〃知道〃。太可怕了。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还说结婚呢,许多人离婚就是为了不再有话可说,我们到底是否应该结婚?我们俩人在电话中维持许久的沉默,终于我说:〃睡吧。〃
  〃好。〃就这样挂了电话。
  我索然无味地上床。
  从前她会把全套大卫王的故事告诉我,叮噹的阅读范围杂而且广,什么狗屎垃圾都看个饱,说起故事来,包罗万有,特别古怪动听,而我是她的特级听众,她的职业,本来就是说故事。
  但她现在不再对我说故事了。
  多么讽刺。
  也许以后我只得到书局去买她的书来看故事。
  我感喟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赵三送来飞机票及文件,以及一大堆有关公司事务的录音带,正好,可以在二十小时的航程中聆听。
  趁着上午有空,我独自到城内溜达。
  冬装早已摆出来了,女士们香汗淋漓地试穿着,也不怕中暑或是流鼻血,我挑了件蒙他那的皮大衣,到英国去总得有件厚衣挡住。
  空前的寂寞,我深深地抽烟,少了叮噹叽叽呱呱,关大雄有点魂不守舍。
  以前来到这些店铺,她总能把每件新装滑稽地评置一番,什么〃试想高宝树穿这件八号喇叭迷你裙〃,或是〃沈殿霞最仁慈,她从不穿这些金线阿里巴巴裤〃,〃不知谁说穿'史慕京'弄得不好会变任剑辉〃……笑得我半死地。
  现在我真是天大的凄凉,专用的说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来了。
  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语。
  我乘车到东区书店去找寻叮噹的著作。
  真惭愧,多年来我并没有对她的事业表示关心。在书店内叮噹两字是吃香的,她的书一叠叠地摆在显著的地方,我翻阅——
  书名很别致,像〃做殷红梦的人〃、〃一天的云〃、〃游学记〃、〃城市故事〃、〃西北来的女郎〃、〃海的迷艳〃、〃他说今夜没空〃……
  我挑了两本,打算在飞机上看,仿佛要在飞机上度过一生的时光似的,什么都要在航程里解决。
  我很后悔,我应早看这些书。
  拿到柜面去付钱,同时有几个女孩手中也拿着叮噹的著作。
  我问收银员:〃销路好吗?〃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现在读者比较喜欢拣小说看,杂文反而销不掉。〃他说,〃叮噹的'蔷蔽'最受欢迎。〃
  我很困惑,仍然对这类天才表示怀疑。〃凌叮噹?这么滑稽的名字……〃
  身边一位女读者立刻驳斥我,〃这名字多可爱!〃
  我只好付下钞票离开。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机进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紧拳头,决心要痛改前非。
  开车返家,碰巧交通挤塞,身边有一辆白色的大车,驾车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荡,香雪海!我同自己说,连忙转头注视,不,不是香雪海。那个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将来我的墓志铭上该写:〃他虽然娶了白衣女,但却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结果彷徨一生。
  我略为收拾,打电话给叮噹,她的录音机说:〃……请在叮一声之后留话,我会尽快给你回话。〃我立刻挂上话筒,什么都不想说。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计程车到飞机场,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后进入候机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两本书,深深震惊。
  叮噹的人,跟她的书完全是两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书非常悲观,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现,也是昙花一现,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生命的寂寞,各种各类的失望,对白有时很俏皮,但太过苦中作乐,完全笑不出来。
  我非常震动,从来没想到叮噹的人生观竟是这样的。
  她的小说虽无文学价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观,算是难得,人生有什么值得写的?大部分人都活得这么匆忙,为了糊口,失却志气理想……但是她还是写了这么多本书,喜怒哀乐。
  我合上书,飞机飞过新德里的上空。
  到达希特鲁机场的时候,非常疲倦,提着行李出候机室,有洋女打着〃关大雄〃的旗号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这几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国人一听是香港来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温哥华的地皮,比华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东方人,来自遍地黄金的小岛……
  像香雪海,她的钱来自何处何地,没有人知道,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亲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钱生钱,一下子双倍三倍四倍,结果怎么样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着全部财产去赌档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不住向我抛媚眼,我无动于衷。
  心中两个女人已经令我够烦恼,我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
  她说:〃我是米兰达。〃
  〃你好。〃
  米兰达在劳斯莱斯中搁起双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长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个真的金发女郎,不是染回来的。
  我叹息一声。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读书?欧洲?美洲?〃
  〃嗯。〃我问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书。〃
  〃嗯。〃
  洋女人,你简直不能给她任何机会,否则就顺势上来,然后在一年后告诉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养孩子,她就把孩子给人领养。可怕!
  这年头,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桃色陷阱。
  车子到达夏蕙之前,她已经出尽百宝。
  我铁石心肠,步入酒店大堂,领取锁匙。
  米兰达说:〃我还没有吃饭。〃
  我取出张二十磅钞票,〃好好地吃一顿。〃
  她娇嗲地说:〃侮辱我。〃
  我抚摸她长及肩头的金发,〃宝贝,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她睁大眼睛,非常懊恼,收下钞票,喃喃地走开,语音中带着无限惋惜。
  我总算松口气。
  赵三替我订的是套房,豪华之极,全部法国宫廷式装修,真算对得起我。
  我淋了浴,刚预备休息,床头电话响。
  准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柜台,〃关先生?〃
  〃是。〃
  〃有客人在楼下大堂等你。〃
  〃告诉他我很疲倦,有什么事明天再见。〃
  〃不,关先生,这是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她有没有三只眼睛?〃我没好气,〃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来吧。〃
  〃关先生,她姓香。〃
  〃什么?〃
  〃香小姐。〃柜台说。
  我怔住。
  〃我马上下来,〃我喘气说,〃请她等我一等。〃
  我连忙挂上电话,隐约听见接线生满意的笑声。
  我披上外套,飞身落楼。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大堂还是巴洛式的建设,累累坠坠都是金色与白色的装饰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灯,却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楼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个黑衣女背我坐在半旧的紫色丝绒沙发上。
  我忍住喘气,轻轻接近她,她的长发梳成一只低髻,上面插着把钻石梳子,衣服的领子垂得很低,她缓缓转过头来,面孔很苍白,一双眼睛抬起来,眼神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别来无恙?〃她轻轻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为我来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吗?〃
  她哑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诉我,你可高兴见到我?〃她说。
  我说:〃太高兴了。〃
  她站起来,〃我订了张桌子吃晚饭,来。〃
  我跟着她走出去。
  她的闪光丝绒长裙款摆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倾心地想,得到她的决不是咱们这种电脑时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来以后,我仍然没有放松她的手,〃告诉我,你是特地来看我的。〃
  〃是的,〃她点头,〃我虽然到了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来。〃
  〃你知道吗?这次出差后我会回香港与叮噹结婚。〃
  〃是吗?〃她微笑。
  〃叮噹已经答应了。〃我忽然有一丝怀疑。〃你为什么笑得那么暧昧?下意识你不想我们结婚,是不是?说实话,香雪海,说实话。〃
  〃你们结婚与否,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仍然是那句话。
  〃那你为什么不看好我们的婚事?〃
  〃你没听说过旧约圣经中大卫王的故事?〃她问我。
  我一怔。
  当我离开的时候,叮噹正在看这个故事。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大卫王看中了他手下乌厉亚的美妻技示巴,借故遣乌厉亚出邻国作战。〃
  〃不!〃
  〃乌厉亚战死后,大卫王霸占了技示巴,这个故事不够熟悉?〃
  〃你在暗示什么?〃我变色。
  〃什么都没有。〃香雪海叹口气,她打开小丝绒手袋取出一角报纸,摊开在我面前。
  我取过看一一
  〃赵家三公子与凌叮噹小姐订婚之喜。〃
  报纸是泰晤士日报,日期则是今日。
  伦敦的今日是香港的昨日。
  〃为什么?〃我愕然问,〃为什么瞒着我?〃一刹那百感交集,又惊又痛。
  香雪海没有给我答案。
  〃为什么?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们可以骗我,但不应作弄我,他们怕什么?怕我在订婚礼上闹笑话?他们对我的估计未免太低了点。〃
  想到叮噹竟然如此对待我,更像哑子吃黄连一般似的。
  香雪海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胸膛犹如被大铁锤锤中。
  〃为什么?〃我绝望地问。
  〃事情过后你可以亲自问她。〃
  〃我不相信。〃我愤然说,〃我不相信叮噹会跟赵三,她根本认识他在先。〃
  香雪海默然。
  〃告诉我,你没有幸灾乐祸。〃我摇憾她的手。
  〃当然没有。〃香雪海叹口气。
  〃也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看到报纸,便赶来见你。〃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是实话。
  〃你怎知我来了?〃
  〃问赵三。〃
  〃我要立刻赶回去!〃我站起来。
  她抬起眼,〃人家就是怕你在身旁,有理说不清。〃
  我大力用拳头敲桌子,杯子碟子都震落地下。
  〃大雄,请你控制你自己。〃她劝我。
  我紧闭眼睛,用双手捧着头。
  叮噹很清楚我,如果我在他们身边,他们不会有一个顺利的订婚礼,我对感情无法拿得起放得下。
  我大力握着香雪海的手。
  她说:〃你握痛了我的手。〃
  我失声痛哭。
  她扶我回房间。
  〃你真的爱她,是不是?〃香雪海温柔地问我。
  一刹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被抛弃的痛苦抑或是失去叮噹的恐惧,人类的感情太复杂,是不是为了爱,我也不知道。
  我捂住脸,〃不,他们不该骗我……每个人都知道了,连孙雅芝都同情我,他们在一起不知有多久了,依我的猜想,是那本书,写那本该死的书时开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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