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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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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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你这话,谁还敢生儿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只是不赞成把大量的医药费扔在不治之症上而已,而且这病人跟他毫不相干。〃
  〃喂,你到底帮谁?〃赵三气结。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爱雅芝,我爱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声,幸运的女孩,但愿天底下像赵三这样的傻子多几个,普渡众女。
  〃你的股票占赵家的几份?〃
  〃百分之七强。〃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业要并吞赵氏,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我要你过来帮忙,替我守着股票。〃
  〃我?〃我指着胸口。
  〃一点也不错,你。〃
  〃不可能,我快升职了。〃
  〃我立刻升你。〃
  〃赵三,人家会说我是你的幕后的,其中分别太微妙,我宁愿与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么做我的顾问。〃
  〃我岂非间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发脾气,〃你左右是打工,有什么分别?〃
  我半晌作不得声。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我们此刻一起吃晚饭如何?你把叮噹给叫出来,我介绍雅芝给你们。〃
  我答应。
  叮噹见到孙雅芝,脸上有无法遮掩的惊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会自然到哪里去。
  孙雅芝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灵活的双目,小俏鼻子,樱桃小嘴,袖珍的身材,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款式,浓妆。据说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红色金丝线的大袖子衬衫,缀满绉边,遮没她半边面孔,却配条同色发光紧身橡筋长裤,纤毫毕现。足下蹬双七彩高跟凉鞋,偏偏又穿深色丝袜,露出银色的甲油。
  我觉得受罪。
  幸亏叮噹穿一身白麻纱,救回我的双目。
  虽然人云当局者迷,赵三也不能够这样使人失望,忽然之间我极之同情赵老太爷。
  我一直锁着双眉。
  赵三要这样的女人来干什么?城里那么多妖烧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选她。
  孙雅芝使我想起琼楼大舞厅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现在也不流行舞厅了。
  饭后叮噹说:〃真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怎么样?连写小说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着天空,〃孙雅芝这样的女人,是全未开化的原始动物,容易控制,容易满足,赵三像是得到一只小叭儿狗,也许他觉得新鲜。〃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几百万!〃叮噹说。
  〃这也是赵三的享受,明明一万数千可以买得到的东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价,他做了大豪客,立刻变成佳话。〃
  〃他使我想起古时那个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书生。〃
  我微笑。
  〃早知赵三是个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应当同他订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针见血。
  叮噹默认。
  我也见过赵老太爷。
  赵翁表示:〃我不是反对,而是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自小给他最好的教育,培养他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指导他摆脱一切暴发户的陋习,甚至不准他开有颜色的汽车,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这等于是用掌掴我。〃
  我无言。
  〃大学一年级,特别送他去赵无极处做帮工,为的就是想他吸收艺术气质,完啦,全泡了汤,现在我发觉蓄意培养出来的儿子,那口味原来跟三角码头的苦力没有什么不同。伊带那女人来见我,那女的级着双高跟拖鞋,脚跟全是老茧。〃
  赵翁说:〃这个女人随便用手抓痒,皮肤出现一条条白痕一一人怎么不分等级?要我让她进门?没这个可能,老实说,像凌叮噹这样的媳妇,法文说得比许多人的粤语强,我还嫌她没家底呢。〃
  赵翁先是大声疾呼,然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说:〃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后叮噹以这个题目写了一篇杂文:最有文化的饮料是矿泉水,最有文化的颜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尽管你们这些人不平而鸣,赵三公子还是打算牺牲到底的。
  赵三,连西装都只穿郎凡的赵三,忽然之间沦落。
  叮噹说她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个在戏院中卖糖果的女郎,被从事艺术工作的爵爷看中,他为她抛妻弃子,结果还赔上生命。
  有场戏是糖果女郎搬进优雅的祖屋,带着她廉价的塑胶家具,她穿白裙,却隐现黑色的内裤,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说孙雅芝令她想起那个角色一一〃那种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还自以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决定过去帮赵三,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朋友,我担心接触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凉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脚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长,还要搽上腥红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见我那日,赵三与孙雅芝结伴赴美,打算为孙母动第三次手术,鼎鼎大名的周恩造医生应邀同往。
  赵三的钞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见我。
  约在下午两点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给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坐。
  书房十分朴素静寂,没有一点露骨现形,家具全部半新旧,一盏水晶灯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酸枝木书架上密簇簇放着线装书,一切都搁在此地有好几十年了,毫无疑问。
  叮噹曾经想要个这样的书房。
  女佣人斟茶来,她说:〃小姐在池畔。〃
  我这才留意到,书房一边全是落地长窗,外头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远不肯好好地见人。
  她总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发,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书房来到泳池。
  泳池作实际的长方型,她俯卧在跳板上,闭着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肤,太阳光对她来说,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发结成一根辫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边有天然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声。
  她转动身体,睁开眼睛。
  她起身,用一块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几上有酒。
  她喜欢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荡漾,映到她的眼睛里去,此刻我坐在她身边,仿佛与她相熟,因为熟习她这个喝酒的姿势。
  我尽量放得自然,〃其实我们认识,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侧侧头,〃恐怕没有那么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乐厅中的观众,我有份。
  〃在飞机上同我捣蛋,有那么久了吗?〃
  我笑。
  〃时间过得飞快。〃她喝一口酒。
  〃赵三有事,赶到华盛顿去,今日我一个人。〃
  〃赵三直抱怨没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着双眼,但只要留一丝空隙,我还是可以觉得她目光如炬。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情他。〃
  〃我——〃她说,〃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的举止完全正常,所以我与他在短时间内便成为好友。〃
  〃你接受孙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这种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们,为什么我们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说。
  〃你不觉……可惜?〃
  〃兄弟,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便会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乐。〃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态。
  我的声音有点暴躁,〃对牢那么一个女人,他快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声。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爱屋及乌,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纵容他,为什么?〃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态度比赵老太爷客观,所以看事物深一点。〃
  我叹口气。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谢谢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农场参观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点点头:〃难怪你们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停一停,〃吃一顿饭的时候也说个不停。〃
  〃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搭讪地说。
  〃快结婚了吧?〃
  〃正在筹备中。〃
  〃罕见的一对壁人。〃
  〃啊,谢谢你。〃
  我有点紧张,她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太阳光零零星星在凤凰木羽状的树叶间透下,并不觉得炎热,撇开别的不谈,这泳池畔的风光确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毫无疑问,我放下心来。
  她穿着件黑色一件头泳衣,尽管遮着大毛巾,还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与小腹略为松弛,可能这一阵子略欠运动,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锻炼,马上可以恢复最佳状态。
  此刻她有一种慵倦的姿态。
  我怵然而惊,原来女人的美并没有什么标准,千变万化,由许多因素构成,谁敢说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风景?
  〃在阳光下,〃我说,〃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实说,我一直不以为你会出现在阳光底下。〃
  她笑,缓缓伸一个懒腰,并不言语。
  隔很久,她说:〃我有点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顿饭。〃
  〃在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欢这栋房子。
  她点点头。
  〃可以带叮噹来吗?她会爱上你的书房。〃
  〃自然。〃
  〃那么我先告辞。〃
  〃八点再见。〃她又伸个懒腰。
  香雪海此时的神情似只猫。
  我要设法找到叮噹。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给她的无线电话派上用场。她把电话放在车里。
  叮噹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她报告。
  〃呵,你同她言归于好?不是说最讨厌飞扬拔扈的女人,忍无可忍吗?〃
  我尴尬,〃现在对她比较有深切的了解。〃
  〃是吗?几时你对孙雅芝也恐怕会有比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来不来?〃
  〃你应当问'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气结,〃纵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饭,后果堪虞。〃
  〃人家把你当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说。
  〃当心。〃我说。
  〃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啊。〃隔着电话,都可以看到她挤眉弄眼的表情。
  我问:〃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么?〃
  〃有熟人带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据说曲子全部是即兴的,爵士二胡,问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俩挂上电话。
  再次到香家在旧山顶道的家,态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换上件黑色丝衣,正在喝白兰地,头发梳个髻,神情很稳定,朝我身后张望一下,问:〃女朋友没有空?〃
  〃她,像广东人说的,百足那么多爪,又云:有尾飞铊。〃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够像你们这般相爱真好。〃
  〃谢谢。〃我笑着。
  她替我斟酒。
  饭桌上摆着三个人的座位。
  小菜很丰富,一股荷叶莲子汤香味扑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尝到,她一定会向厨子拿菜谱。
  我说:〃好酒,好菜。〃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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