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人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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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短篇集-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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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起眼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洞悉世情。

  她牵牵嘴角,仍然安定带笑意,“我猜也猜到。”

  我跳起来,“你──”。

  “你几岁?廿六?廿七?你以为自己就快老了,是不是?我可要比你多活十年,”她缓缓的说:“我与黄振华已是十五年的夫妻了,他做什么,我岂会不知道?”

  我震惊,“你不介意?”

  “介意?宝琳,你还年轻,你有理想,你有宗旨,你对振华的倾慕,我不是看不出来,他就是喜欢年轻女孩子看着他的时候,眼中的那一丝爱意。宝琳,你不以为你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吧?”

  我呆住。

  海滩上传来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风和日暖,但是我如置身冰窖之中。

  “宝琳,你是她们之中较为出色的一个,毫无疑问。”她温柔的说:“是以我觉得额外可惜。”

  我怔怔的落下泪来。

  黄太太佯装没看见,低头哄孩子。

  “如果你觉得不太迟,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你──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我问。

  她抬起头来,“我不同他离婚?”她笑,“是他不肯同我离婚哩,你去问问他。”

  我心中如被铁锤击了一下。颤声问:“为什么?”

  “黄振华工作的建筑事务所叫什么名字?”她问。

  “张氏建筑公司。”我答。

  “我娘家姓什么?”她又问。

  “张。”我答。

  “建筑行背后的主持人是我父亲,你明白了吗,宝琳,他怎么肯跟我离婚?”黄太太用手拨着儿子的头发。

  我气着,握紧着拳手,胃都反了过来。

  “宝琳,我们也是普通人,一般的肮脏邋遢,长得略为端正点或是穿得略为好点,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一对璧人。”

  我垂下头。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他,”黄太太轻轻捧起小儿子的脸,“我不舍得他们,我做不了好妻子不打紧,总得设法做一个好母亲.孩子永远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哭了。

  黄太太递给我手帕。

  她叹口气,“我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牵起孩子的手离去。

  我擦干了眼泪。

  海浪缓缓的卷上来,又退下去,就如我的思潮。

  我终于站起来,走到黄太太身边去。

  她微笑。

  “我先走一步。”我说。

  “是不是他带你来这里?”她轻轻问。

  我没有再回答。

  第三天,黄振华找到了我。

  他照常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装,打扮得漂亮动人。

  “如何?”他单刀直入。

  我问:“什么如何?”

  “咦,你刁难我。”他不悦。

  “你把你的要求再说一遍,”我说:“我想听清楚。”

  “宝琳,你是怎么了?”

  “就算我愿意进入圈套,你也该让我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圈套。”

  “圈套?”他的脸沉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要我自愿无条件做你的情妇,直到双方有一人厌倦为止,是不是?”

  他不出声。

  “你连提都不肯提。”我笑,“你等我自己钻进圈套,就因为你是黄振华──许多女人等着这样的机会。”

  他勃然大怒:“如果你觉得不值,马宝琳,你此刻就可以马上拒绝。”

  “我拒绝。”我立刻说。

  他一怔。

  “你别以为你只需要吹一声口哨,女人们就会送上门来,黄振华,你不过是靠岳父起家的一个中年汉子,因此抬不起头来,在外结识女人为发泄,就那么简单,是不是?”

  他的睑转为灰白,怒不可抑?

  “再见。”我说。

  能够做到这么决绝,我自己也惊奇了。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偶像已经幻灭,而我爱他,不过因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一直没有霸占他的私心,他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转头就走。

  我想他还未曾这样受过剌激,在过去,他必然是无往不利的,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挫折。

  他怪不得我。倘若他靠自己的本领做到今天地步,名成利就之后出来寻个情妇,也还情有可愿,有很多男人,为了第二个春天而抛妻弃子,也是有的。

  但他完全没有诚意,他只是求发泄。

  我为他惋惜,有很多事,单看表面是不知道情由的,什么都有两面。

  以前我认为他们是这样十全十美的夫妻,事实证明他俩之间的关系千疮百孔,还有什么话好说,我茫然想,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完全丧失了信心。

  但是黄振华并没有因此放弃我,他要向我解释。

  他不否认建筑行是他岳父的资金,但是“即使把一间现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经营不善二年之内也会倒闭。”这是事实。

  我愕然,他为什么企图说服我?

  “宝琳,你不能把我说成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他说:“别人不明白不打紧,你一定要弄清楚。”

  “为什么?”

  他苦涩的笑,“因为也许我爱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你爱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无限的讥讽。

  他这次并没有生气,他说:“你太年轻,太残忍,太自以为是,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是一个标准丈夫,你替我建立了一个形象,而当这个形象破灭,你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恨我,宝琳,我有骗过你吗?想一想。”

  我拒绝想,我难过得根本什么也不高兴想。

  我跟他说:“以后不要再约我出来,我不会再见你。”

  隔没多久,就听见他们两夫妻宣布离婚的消息,人们的反应是震惊与惋惜的,包括我在内。

  我惆怅的想:终于离婚了,公认的一对璧人呢,他们也终于离了。

  也许是张薇薇再无法忍受他与其他女人的浅水湾头之约会吧。

  她不失是一位有勇气的女士。

  我并没有再见到黄振华,也许他说得对,年纪轻的女人很善忘很残忍,一旦失望,不再回头,

  没有留恋,而我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往欧洲公干的时候,在飞机上碰到张薇薇。

  我还是第一次坐头等,没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飞机仓内,避都避不过。

  又是她大方的先与我打招呼。

  我只好被逼识大体,友善地问:“好吗?”

  她带着两个男孩子与一个女佣,派头依旧,这就是娘家有点钱的好处了,离婚后生活水准不必一落千丈。

  她很平静,“你一定听说我们离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面前不打假话,“自然听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说。

  我不好再问下去,喝着侍应生送来的酒。

  “这次离婚,倒是他提出来的。”张薇薇说。

  “啊?”又是意外。

  “是呀,我满以难关已过,等地玩腻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白头偕老,”张薇薇苦笑,“不料他一定要与我离婚了,我以为他外边有人,准备结婚,还挺疑心那个人就是你,但又不是,你俩根本没见面好久了,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脑儿什么都交还我父亲。”

  我静静地听着。

  “公司一向是赚大钱的,父亲并不想结束,但他是这么坚持……”张薇薇停一停,“连孩子也不留恋。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说是为了自尊心,什么自尊心?我不明白。”

  我呆着,又喝了一杯酒。

  她笑一笑,“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久,”我连忙解释,“多谢你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

  真没想到,是为了我的缘故吗?我不敢想下去.他与妻子离婚了,我茫然。如果将自己当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将自己的魅力高估过甚,但我又确有这个嫌疑。

  为了掩饰不安,我频频喝酒,等到觉得疲倦,已经有点酒意,下飞机的时候,未免有点酩酊。

  男待应生不怀好意的对我说:“小姐,不要辜负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

  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巴黎,我与张薇薇道别。

  叫了计程车到旅馆,淋一个浴,酒已醒,人却疲倦,忍不住要下楼去溜??,上次到巴黎的时候还是学生呢。

  我下了楼,街上是有点寒意的,又下雨,路边处处映着气油虹彩。

  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拒绝了黄振华,并且并没有为他伤心,但他却终于离了婚。

  如果那时我答应做他的情妇,他目的已达,会不会仍然跟张薇薇离婚?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我竟是这样的思念他,心底隐隐知道我做错了,我将他估计太低,听了他妻子片面几句话就为了自尊心而将他置于死地。

  我站在蓬东广场长久,终于冒雨回旅馆,背后并没有钉梢的人。

  回到旅馆门口,有一只手挡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说:“先生,你会错意了,我不是那种人。”

  身后的声音即答:“宝琳,我真的会错意了。”

  我急急转头,竟是振华,“你──”

  “我在你公司查得你的住址,赶了来。”

  “你太太也在这里──”

  “我来看的是你,你还不明白?”

  我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喃喃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死活逼人家做对璧人,不让别人有超生的机会。”

  我作不了声。

  “别再把我扫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

  我点点头。

  振华长长吁出一口气。

  
  









婚变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璧人》

  惠新回来跟我说:“想离婚。”

  我还道我听错了。

  我捧着刚从艾莲寇秀买回来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里的万年青叶子,听到他这么说,转过头去,还带着微笑,真以为听错了。

  惠新沉声说:“秀珠,你好好的坐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地。

  他说:“我爱上了别人,秀珠,我要求离婚。”

  “我不明白。”我说:“惠新──”

  他低下头,用手止住我的言语,“我不再爱你,我想离开你与别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离。”

  “我不相信!”我站起来,“我不相信!”

  “镇静一点,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

  我取起那只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连叶子碎得一片片,溅起来,弹得一客厅都是碎片。

  后来我跟律师说:“我一直不明白与不置信。”

  律师点点头。

  “这种事听得多,发生在别人身上,仿佛天经地义,没想到会临到自己头上。”

  律师很耐心。

  “我同意离婚,”我说:“因为我自认是知识份子。”

  惠新说:“谢谢。”

  他比我答应他求婚时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遗弃的女人照例都得哭,为什么我要是例外。

  他说:“秀珠,我求你原谅我。”

  我抬起头说:“你让我看看她。”

  “你认为有这种必要?”惠新问我,“何必使对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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