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记(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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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短篇小说集)-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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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怎么回她?
「你不爱我?」我问。
「不爱你。」她说:「我以前恋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不,我不爱你。你很可爱很漂亮很聪明很有学问,但是我不爱你。」
「你知道我是医生?」
「是。」
「医生可以赚相当多的钱,你既然不将我归入第一种,第二种如何?」
「医生。赚多少一年?」
「三年后我可以赚上万镑一年。」我说。
她摇头,「我不认为那是很好的薪水。」
「你要嫁百万富翁?」
「我没有说我要嫁谁。我只是说我不要嫁你。」
我沉默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穿上了,预备走。
「为什么你要向我求婚?我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它?」她抬头问。
「因为我不想做晚上来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个。」
「你知道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几时变,几时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欢迎你了,我另外有了更好的。」
你要玩到几时?六十四?七十四?你以为到你三十岁的时候,还有男人路过会上门来看你一眼?」
我咆哮着,侮辱着她。
她还是很冷静。「当我六十四、七十四的时候,我做些什么事,与你无关。」
「是的,你与我无关,我是浪漫的傻子。」
「没有人叫你傻子。你要控制我,因为你说你爱我,爱是什么?因为我给你快乐,你想把我占为己有,你便说你爱我,而且准备娶我,太大的荣誉。现在你没得到你要的,你生气了,你大跳大叫,用难听的话叫我的名字。」她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不爱你,我也不嫁年薪上万镑的医生,对不起,两个条件你都不符合。如果你打算再来,你是受欢迎的,如果你生了气,不再来了,没有关系,别放在心上。再见。」


我脸上发热,大力踏出她家门,用力的关上了门。
她会后悔的。几年之后,当她老了,她会后悔的。女孩子老得这么快,女孩子能有几年青春?
她自然是要后悔的。追求我的女孩子有多少!那些女护士见了我像蚂蚁粘蜜糖一样。她是要后悔的,我大步的走着。
然后室外的空气使我冷静下来。
老天。我叹一口气。我真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叫她难堪。使我惭愧的是,她一点尴尬都没有,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倒是我,无端端的吼叫了一轮。
这些日子来,她对我这么好,我享受了那么多,毫无责任义务牵挂的享受。她请我看电影,为我补裤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后的畅谈,床上的温暖——只因为求婚不遂,我竟对她这样。
天哪。我又有什么损失,什么牺牲?我爱她就爱她好了,为什么一定也强逼她爱我?她没有干涉过批评过我任何大大小小的习惯动作,老天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千疮百孔的,但是她选了我,她待我这么好,她整个地接受容忍了我。直至刚才,她还是心平气和的,而我呢?


我第一件想的,便是叫她婚后戒烟。她尊重我,为什么我没有尊重她?如果我不能忍受一个女人抽烟,就活该娶个根本不抽烟的老婆,为什么要娶她,然后逼她戒烟?我还口口声声的说爱她,打着爱的招牌,干涉到她六十四岁以后的光景。


呀,谁比谁更懂得爱?
我转头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没有她。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这么短,我为什么要放弃她?
我发狂似的奔过红绿灯,奔至她家门,大力的敲着她的门:「开门!开门!」
她来开门了。像往日一样,赤着脚,牛仔裤,这么快就换好了衣服,床铺整得干干净净,我闻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着气,靠在门口。
她一点也不为我离去伤心?还是她有把握我一定会回头?
呵,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应该满足了,这样的女孩子到哪儿去找?
她手里拿着锅铲,她平静的问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关上了门,脱掉了外套,坐在椅于上,「蛋黄要半生熟的,谢谢。」
「不用谢。」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细腰紧紧缠在牛仔裤里,修长的腿,略嫌过纤的肩,也就为了这样,才显得她的柔弱。
她煎好了蛋,加了烟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两口,我哭了。
为什么爱上了一只蝴蝶?
她垂下了头吃早点,头发遮住了一边脸,我用手拨开了她的头发,我的手是颤抖的,我的唇也是颤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什么都还是一样。我带花与酒来,也带蛋糕点心来。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只极小的指环,但上面有一颗闪亮的红宝石。
这一天是快乐的,我拥抱看她。我们两个人在屋子里跳舞。
我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哭?」
她喝得多了,我相信她说了实话。她答:「以前哭得太多,所有的眼泪流尽了。你相信吗?眼泪是会流尽的。」
我说我相信。
但是我不相信她不爱我。
没有人相信她不爱我。
她把戒指用金链子穿著,悬在脖子上。
我问:「谁?谁叫你流尽了眼泪?」
她靠在我身上说:「你不会相信,我忘了。」
「是该忘的,我相信你。」我说:「不过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真的是快乐。每个人都问我们几时结婚,我不响。她常常微笑。
她的脸还是稍嫌苍白,但是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她仍然留着红指甲,仍然在床上抽烟。只是我不再问为什么。我觉得不应该问。
十二月。
大雪。
我自医院出来赶去看她。我照常的按铃,跳着跳着,又搓着手,因为天气真冷。
她来开门,屋子里一股暖气袭上来,她赤着脚,牛仔裤,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用脚踢上了门。
我们坐下来,我发觉她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其中一张摊得大大的,是一层房子的平面蓝图。
我看她的脸,她垂着眼,嘴角凝着一个微笑,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这是什么?」我指着建筑蓝图问。
「一层洋房,在伦敦雪莱区。六间房间,两个厨房,四个浴室,两个大厅,三层楼,两亩大的花园,停车场,男女两个佣人,这是蓝图,这是屋契。」
屋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错不了,她在律师楼做事,错不了。
「我会有两只大丹狗,两部车子。一部麦塞拉底印地,银底豆沙红的;另外一部劳斯莱斯魅影。你知道号码是什么?HU1, HU2.我名字的缩写。」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没有太大的失惊。我站了起来。
「你要看戒子吗?」她说:「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只戒指递给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颗眼泪型的钻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晓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宝石。
「在银行里我还有十万镑。不多,但是个好价钱。我运气很好,我刚刚卖了我自己,卖得了好价钱。」
我看着她,我平静的说:「的确是好价钱,我一辈子也出不起这种价钱。」
「那部印地就在门外,你要不要看?」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晓得它的样子,美丽的车子。」
「我刚刚卖掉了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我的价钱不便宜,我很高兴。」
但是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把那张蓝图折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静,我说:「真可惜,你竟没有找到你爱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类条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莱去住了。」
「那间屋子,是合你心意装修的」﹖
「我还不知道,我想不会太差。我并不苛求」。
「几时结婚?」
「中国新年。」
「他是中国人?」
「是的。」
我想问多大年纪,但是我忍住了。我说:「很好,到底是中国人。」
我说得这么出奇的温柔平静,好象我不大知道,从明天起,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并没有麻木,但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说。
「是的。」她垂着头答。
她把玩着那只钻戒,那颗宝石无处不是的闪着晶光。
她的头发又披了下来,我替她拨到耳后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后我拣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转头问:「你为什么走?」
我在扣钮子,怔了一怔,我随即说:「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货物,别忘了你的商业道德。这话不是你应该问的。」
她又垂下了头。我看到了我送的那只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悬在她胸前。
「祝你幸运。」我说。
她不响。
「再见。」我说。
她还是不响。
我开了大门。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车。来的时候太急,街灯又黯淡,是的,现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车边的,正是部麦塞拉底印地,HU2,银底豆沙红。
我没有哭,我拉开了车门。
她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却又恳切的。她的脸,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层化妆品,大概是为那个人加的吧?我在街灯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完美的脸。她轻轻的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胸前。


她身体还是又暖又轻。
她值得那价钱。值得那钻石。值得那房子。值得这两部车子。值得。
我轻轻的推开她,「当心生肺炎。」
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我进了车,发动了引擎,我大声说:「祝福!」
雪下得很大。这是爱上一只蝴蝶的结局。
车子转弯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闪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没有?当一个这么有智有识的女孩子要卖她自己的时候,她卖掉的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这些一快乐的日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一辈子会在想。谁使她变成这样,谁使她不再相信爱,谁使她变成一个不再哭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未来,我只认识了她七个月。
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没有再哭过。
我毕业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万镑的医生,我换了新车,不过是一部小小的莲花。每当我经过那条路,她以前住的那层小小旧房子,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想起她。
普天下并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灯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着,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家呢?一切是无痕无恨的,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家呢?只是为了偶而经过这个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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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后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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