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骁坤道：“臣为官之初亦是对官场上的藏污纳之事垢嗤之以鼻，但后来发现，正与负一直都是相辅相成的，朝臣们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坚守以对……现在臣说的这些皇上未必相信，但慢慢您就会明白。”
傲繄笑得依旧温婉。这些她又何尝不明白？孔武争天下，制衡守天下。也许在很多事情上，她看似缺少杀伐决断，但现在早已不是太祖拥百万雄兵平定江山的时候了。她要做的，恰恰是权衡朝中的各大势力，使之互相牵制。既不过于亲近，又不过于疏离，才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若其中任何一面减弱，天地必为之倾塌。而朕要做的，就是使之平衡。这也便是太祖最初为何要设定三名辅政大臣的原因，为的就是要你们鼎立而势，朕才可以从中顺势权衡，江山才得以稳固。”傲繄沉声道，转而直直看向万骁坤，眼中的凌厉不容忽视：“但你，过了界限。朕就必须除掉你。”
万骁坤却毫不示弱的笑道：“设使当初没有臣全力辅佐，只怕皇上的龙椅未必可以坐的那么安稳。”
“自然。”见她直接挑明，傲繄也便欣然赞同：“不得不承认，若没有你，恐怕也就没有朕的今日。但这并不是朕可以忍气吞声、纵容你一世专横跋扈的理由！”
须臾，万骁坤才哑然失笑：“怪只怪臣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
“这可不像是从万太尉口中说出的话。”傲繄语带玩笑。
“这样的心智，也全然不似当年的荣亲王。”万骁坤眼中闪动着光亮。
傲繄轻抚了抚云鬓，却并不见怪：“从前自然不会思虑这么多。朕此生若只是亲王，大概心智亦会如十几岁的少女一般。”眼神逐渐冰冷，最终幽然开口，“但是即位之后，不必刻意，一切自然都会变得顺理成章。当一个人被逼到了某种地步，往往会做出当初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万骁坤睥睨道：“只怕皇上一路走来，双手早已不干净了吧？因为臣已然如此，不过却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所谓的徇私枉法，不过是驭下的手段罢了。”转而笑语中有深深无奈，“处在臣这个位置，即便自己本身无心收受贿赂，但那些行贿之人也会将金银塞进你周围亲信之人手中。有时候臣连情况还未弄清楚，桌上就平白无故的多出了几千两银子，更别提那些见过都没见过的了。只不过锦衣玉食都让旁人享受去了，骂名却得自己背着，因为他们打的全是太尉府的旗号。”
“朕理解，其实太尉也是有苦难言，就算自己可以做到刚正不阿，但你手下的那些幕僚官员也会仗着你的名望来为非作歹，太尉大多不过是徒担了虚名而已。说句不该说的，若大傲江山在朕的手上断送了，千百年后朕也只会被世人轻蔑地称为‘亡国之君’，成为茶裕饭后的笑谈，而他们根本就不会管当时的情况是如何内忧外患，朕如何力不从心。”傲繄眼里满是同情，转而皎然一笑：“话说回来，朕也有过徇私枉法的时候，而且次数还不少。不过朕可以如此，尔等却不行。别问朕为何不讲理还可以理直气壮。因为这是规矩，而且是历代帝王制定的。”
万骁坤忍不住朗笑出声，接着慢慢灌下一杯酒，看来是对这个说法毫无异议。
“‘大义’不过是堂而皇之说给外人听的，朕与太尉都是明白人，而且朕也讨厌口是心非。”顿了顿，傲繄正颜：“坦白来讲，其实太尉所犯的那些十恶不赦的罪责，在朕看来不过是为了除掉你的名目而已，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把持朝政大权，加之党羽诸多，让朕无法施展自己的宏图壮志，而且心中万分不安，试问谁愿意在束缚之下度过一生？更何况朕还是一国之君！”
“多谢皇上如实相告。”万骁坤平淡一恭。
“其实还有一事，一直萦绕在朕的心底，很想亲自问问太尉。”傲繄沉着面容，眼中有决绝恨意：“先帝淳宗死于肃亲王之手一事，太尉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知晓？若朕猜得不错，恐怕事出之后，太尉就一直将张娇玲藏于府中，以挟制肃亲王。”
万骁坤侧目而笑：“皇上从那时起便这样明察秋毫了？”
傲繄却没有回答她，反而怒目而视：“既然你知道，为何还眼睁睁地看着先帝遭人毒害！”
“臣即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违逆天意。”万骁坤低下头，神色凄凉悲哀：“当时肃亲王手握大权，与臣可谓是旗鼓相当。臣即便有意护佑先帝，却也不能事事周全。自先帝小产之后身子一直虚弱，可肃亲王却暗自指使太医为先帝服用过于进补的汤药，虽是不会立即毙命，但长此以往不仅不能医病，反而令先帝的身体日渐虚馁。等臣知晓此事之后，已然是无力回天了。”
“所以你就放弃了先帝……转而把宝全都压在了朕的身上。”傲繄冰冷低吟。
万骁坤沉声道：“说句僭越的话，先帝与皇上都是臣的儿媳，臣虽是心疼，但也无能为力。所以从此之后，臣就更不能让皇上有任何闪失。”
“这也就是淳康皇后只会替万家铲除后宫妃嫔，却从不对朕下手的原因。沁幽阁失火、尚武堂意外，还有很多很多暗毒冷箭，朕早就查明都是深居延宁宫的淳康皇后所为，果然躲在暗处的人往往不会受到怀疑。但他是万家长子，又是先帝皇后，不到万不得已朕绝不愿动他分毫。只有在朕除掉了孙卫晴之后，他在宫里才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心应手。其实朕应该感谢他的手下留情，不然，皇子和公主也不会平安降生。”除掉孙卫晴只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她何尝不知道，后宫得以平安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世勋的暗中护佑。
傲繄轻柔饮尽杯中之酒，微抿朱唇，眼神狠狠盯着空荡的酒杯，森冷道：“太尉，你知道么？朕此生最讨厌的就是饮酒！”
“臣年轻时也讨厌。”万骁坤眼神迷离，转而将酒杯举近眼前，细细端详着，口中似有笑意：“不过，饮的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后来却越发离不开了。”见傲繄一直看着她，便继续自顾自道，“年轻的时候，为了前程，不得不陪着别人曲意逢迎。等到自己终于可以施恩于人的时候，就越发想要报复。而且，酒，会让很多事情变得容易。”
傲繄鄙夷侧目：“便是这样的想法，才会让如此陋习一代一代的传衍下去，永远没个终止。”转而直颜面向万骁坤，眼神凄厉道，“每次朕即使心里再不高兴，也要强迫自己对着你笑，陪着你一杯一杯的饮酒。但当朕回到元盛宫之后，胃里却是翻江倒海，只能汗流浃背的狂吐不止！每当那个时候，你知道朕有多想除掉你吗？没有你，不仅仅可以自由的选择去做些什么，而朕更想要的是可以痛快的拒绝自己不愿做的事！”
万骁坤嗤鼻一笑，轻叹道：“即便往后没有臣，皇上就以为可以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了吗？臣如今这个岁数，还有很多自己不愿却不得不做的事情。”
见傲繄盯着她不言，万骁坤声音黯哑而忧伤：“就比如，臣出身将门，戎马浴血便是毕生的荣耀，年轻时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自然是豪情壮志。但是随着年龄渐老，身体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矫健，八十斤的大刀是举不动了……”无奈地笑笑，那斑白的发丝尽显岁月的苍凉，“都道万氏是因宣嘉皇后才渐渐辉煌起来，可我万氏一族有多少女子为大傲帝国战死沙场又有何人记得？可惜‘树大招风’，朝中不少人早就对我万氏一门虎视眈眈，臣为了家族的昌隆不在自己手中断送，居然沦落到要费尽心力将亲生的儿子送上龙床！这样的行为，连臣自己都鄙视自己！”说罢，万骁坤突然情绪激烈，动手举起酒杯狠狠砸向地面，瓷片顿时崩碎，带着脆裂的声响在狱中回荡。
傲繄偏头看向她，眼中有冰凉的浮光，语气却波澜不惊：“朕登基以来，即使遇到再恼怒、再气愤的事情，也从未摔过一只杯碗。”
万骁坤稍有平静，道：“皇上乃是成大事者，臣自然无法相比。”
傲繄浅淡摇了摇头：“其实朕的才智、资历，与太尉比起来相差甚远。只不过，朕的运气太好，每到危机之时，总会有人出手相助。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稍微顿了顿，端颜正色，朱唇轻启，“因为朕是‘天命所归’！”
万骁坤望着面前的女子，看着她今日的容颜依旧如九年之前清丽动人，可此刻眼中却褪去了当初的稚嫩天真，反而多了不可一世的威仪霸气，如今，她已经真正成为了那站在权力之巅的帝王至尊。
两个人对视良久，万骁坤突然站了起来，颤颤跪于地上，郑重道：“老臣，恭贺皇上！”
傲繄看着她颓然的身影，竟愕然发现昔日那个威风凛凛的万骁坤竟在不知不觉中苍老了许多，心下动容，悲叹道：“太尉，其实朕与你完全可以避免走到今日这局面，怪只怪谁都不肯做出让步。”为了世勋，她不是没有动摇过要除去万骁坤的决心，不然，她也不会迟迟等了九年才动手。她给过万骁坤很多次机会，曾经多次旁敲侧击的提醒她何谓“君臣之别”，但其一次次的专权跋扈已经深入骨髓，她身为傲氏皇族的尊严，决不允许有人能凌驾于君主之上！
万骁坤抬起头，唇边却有笑意：“怪只怪老臣太过自负，以为凭借自己经验所做的任何事都是正确的，却忘记了世间变化无常，自己也终究会有老朽的那一天。臣的专＼制也许深深伤及了皇上作为君主的威严，但老臣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傲的江山社稷所殚精竭虑。臣总以为皇上还年幼，许多事情都没有经验，怕皇上会受到伤害，所以任何事都想赶在皇上前面替您做好。可是现在才发现，您不再是那个只会使性子的小姑娘了，皇上已经长大了。”
“太尉……”傲繄轻声呢喃，此时万骁坤如慈母一般的目光，刺得她心头深深的酸痛。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有任何犹疑。因为在意，所以才不能当做一切从未发生。
“在内，朝中人心难测，诸多亲贵大臣结党成派；在外，又有匈奴图窥中原。臣原本想着，有臣在的一日，无论是皇上，还是这大傲的万里河山，都由不得他们妄动分毫。”万骁坤神色坚韧，转而深深跪拜，声音凄凉而颤抖：“今后，只能全靠皇上一个人了。但以您现在的英明睿智，足以独当一面，这样，老臣便可以放心了。”
“你错了。江山，从来不是仅靠一个人就可以守护的。”傲繄霍然起身，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温颜道：“太尉，自行珍重。”
“皇上！”
傲繄停下脚步，回身等着她还有何言相告。只见在火光的照射之下，万骁坤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声音苍老而单薄：“臣，肯请皇上，不要因为老臣的过错而迁怒皇后！”
傲繄低头凝视着她，语气平静无常，仿佛一切本就是理所应当：“他是朕的正夫，朕永远都会善待于他。”
“多谢皇上隆恩！”万骁坤深深叩首。
浮光闪动，傲繄已阔步走出牢房。马车辘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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