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文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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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文集x- 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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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先也是站在屋檐下,傻头傻脑地看雨,突然就记了什么的样子叫一声,哦,要去拦水。说罢提把锄头就冲进雨幕。等母亲转身从灶背屋寻来蓑衣斗笠时,他已经不见人影了。为这,父亲回来没少挨骂。父亲并不在意,他湿淋淋地站在屋中央,垂着衣袖,笑着听母亲叨唠,仿佛挨骂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把准备好的热水提到灶背屋。父亲洗澡时,母亲又从衣柜里把干净的衣服找出来。
  父亲年轻时很结实的,他什么也不怕,再大的风雨他也敢往里钻。风雨越大,父亲就一副越快乐的样子。有时,父亲叫一声要去拦水,就被母亲眼明手快拉住了。但戴上母亲寻来的斗笠,一出门,风就将它刮跑了。父亲跟着风跑,终于跑在风前将斗笠拾起来,然后一甩手,斗笠旋转着从大门口飘进来,雨水像珠子一样从笠沿四射开来,溅了我们一身。待我们弹落身上的水珠,再看父亲时,父亲又消失在雨中不见了。父亲的身影在雨中像个迷,一闪一闪的。
  在瓢一样的雨中,道道水流从山上下来,父亲全把它们往山塘里赶。山塘像个气球,一下子就给吹胀了。我小,我只能这么形容。我想一下子就水灵丰活的山塘,在父亲的眼里,肯定像一个个一夜逢春的妇人,而父亲就是她们的施惠者。父亲内心应该有一种满足。
  当然那时我怀疑父亲主要是为了好玩,他在雨中那副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小孩没什么区别。但小孩不能玩雨,小孩只能在大雨初来时,在稀稀朗朗的雨颗中,嚎着叫着钻来钻去,等雨大了,就得返回屋檐下。小孩玩雨得以不弄湿衣服为前提,要不然就会挨大人的巴掌。所以那时我特别羡慕父亲,他一个村民小组长卵大的官,却可以利用它在来雨时出门。
  有一年夏天,天旱了很久,大伙以为这个夏季再没雨下了,就挖开山塘拚命往自己田里放水,父亲左劝右劝要节约,但没有人听他的。后来再下雨时,父亲硬撑了两个小时没出门,母亲就表扬了他一句。但母亲的话才落音,父亲终于没忍住又冲了出去。这使得我更加怀疑父亲是想淋雨玩。别人也说他是淋雨成瘾。只有母亲看着心疼,念叨就更勤了。现在我想,其实父亲可以在雨来之前将所有通向山塘的渠道挖通;就算一定要在雨中出去,他也应该把自己包扎严实。
  母亲的念叨小时候以为纯属多余,现在才发现她是对的。年轻时父亲没把身体当回事,年老时身体也就没把他当回事,该怎么病就怎么病,该怎么痛就怎么痛,不打半点反扣。母亲给父亲煎药时,还在不停地念叨,现在的父亲再不能笑吟吟听她念叨了。他躺在床上,配合母亲的念叨,丝丝丝地从牙缝里抽着凉气,他疼呢。父亲正在为他年轻时候的轻狂支付代价。
  (在春天,每颗雨都是种子)
  我在西墙旁圈定一个地方,整个冬季我都锲而不舍地对着这个地方撒尿,我以为肯定会长出点什么来,但是没有。
  可一到春天,就凭几场雨,漫山遍野就被浇绿了。某个早晨起床,我站在屋檐下刷牙,突然发现檐滴沟长出一棵嫩芽,我把这个信息告诉小妹,小妹一撇嘴,说,昨天它就长出来了呢,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我抬头去看,附近的枯草丛里果然就这这那那有芽儿探出头来,而且为数还不少。我再看远方,灰黄的枯草丛上已抹了一层如烟般薄的绿,那些曾经遭过野烧的地方,这绿就更为明显了。春天来得总这么始料未及,没有人知道第一棵芽儿生长的秘密。
  小时候我总怀疑,春天的每一颗雨滴都是一粒种子。要不然我的尿怎么就不灵验呢。我伸手去接檐雨,一捧雨亮晶晶的从我的指缝里渗下去,什么也没有。我又怀疑每一颗雨都是一颗种子的爱人,就像父亲与母亲做爱有了我,雨颗与种子做爱就生出芽儿。每一颗种子大概都差不多,而每颗雨却包含不同的生命基因,所以满地子孙没有一个相同。雨是天神娘娘撒的尿,万物偏爱。我的尿太臭,没有种子爱它。
  但我总可以在每年的春天发现自己一些成就:春生家的草垛旁长出的那棵桃苗,就是我去年随手抛掷在那的一颗桃核生的。开始我已忘了这事,但春天的事物总能唤回你很多记忆。
  确认桃苗的归属后,我欣欣然想把它迁到自家的菜园里。四猛却突然跳出来不让,四猛信誓旦旦说,这桃苗是他前年丢下的桃核生的,那颗桃还是他从春生家的果园偷来的,他吃得还剩一口,见自己父母朝他走来,就慌忙把桃核朝这边一扔。四猛还说,桃子这么厚的核,哪会在第二年就发芽?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是对的。在春天,总有一些种子,拒绝雨水的爱。譬如桃树,总给自己的孩子披上一层拒绝外界诱惑的铠甲,而自己不管多老,都要在春天开出很多搔首弄肢的花来,那副轻狂的样子就像艳凤她娘。
  我说不过四猛,打也打不过他。我就把桃苗让给了他。但我家西园墙边的荆棘下那一窝子甜瓜秧苗,打死我也得归我。去年我从山上砍柴回来,顺路就在西园摘了一只甜瓜吃了,我把瓜子全埋在园墙旁边的荆棘下,我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出一丛瓜苗,但是没有。我去看了几次,怀疑瓜子被老鼠寻着吃了,就再不去了。没想到现在都长出来了。有一天母亲拿出她去年晒干的甜瓜子要去播种,我骄傲地告诉她,我种的瓜子已有几寸长的苗了。母亲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让我带着她把瓜苗全部迁进菜园。那年我吃瓜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还只能望着自家园里的瓜花发呆,谁叫他们不隔年下种呢。
  雨水中的春天,村前村后还有很多鲜为人知的秘密,譬如荷叶塘旁边的那棵大松树下,每个春早总要长那么几棵甘甜鲜美的松菌,每天早晨我都会甩开村子的目光,悄悄地把它们摘回来给自家下汤。还有春妮家菜园墙上的一棵白杨树蔸,一到春天就会长出些木耳来,可一周一摘。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那次我看到一只青蛙跳上园墙就呱呱呱地凄叫,我用竹杆拨开园墙深深的艾叶,猛发现一条乌蛇正含着那只青蛙往肚里吞。我顺手一竹杆打下,乌蛇急窜而去,我不知是否救下了那只青蛙,但就这样我发现隐藏在艾叶丛中白杨树蔸的秘密。我再去看相邻的白杨树,它们的树蔸灰灰的什么也没有。春天山前屋后各种可食的菌类还有很多,我知道每个小孩手里都攥着几个秘密,要不然家家的汤锅里不会都飘着菌香。惟一不需保守的秘密是“雷公屎”。“雷公屎”也许也是菌类的一种,只要下几场春雨,就满地都是。青蓝蓝的像地衣,软软的铺在那些花呀草呀的脚下。我们提个竹篓去捡,捡回来洗净,拌着野葱胡姜炒起来特别香。那时是因为穷才吃,我想现在肯定没人吃了,想想要多脏就多脏。
  与吃“雷公屎”相同,肯定还有很多事物,因为境遇的改变,我们再也无法去体验了。就像那些春天,和春天里所能回忆的事物,都业已在我眼前消失,并且再也不会重现。
  (最初的记忆是白水)
  我老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无助地站在春天满是草芽的田垅上,眼前的稻田白水茫茫,上面飘浮着隔年的稻草,一只小水蛇从稻草上拨喇喇而来,我吓得失声尖叫。父亲在稍远处忙用手掌对着冲我而来的水蛇猛地击水,水蛇从我身边爬上草垅滚到下一丘田去了。然后我看见一丘薄水,鱼儿乱窜。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平常的梦为什么会老出现在我睡境深处?我找了很多会圆梦的先生,他们各有说法,祸福参半。后来我问父亲,父亲咧着嘴笑,他说,你哪是什么做梦呀,事实确有这么回事嘛!那时你才两岁半,我带你去捉鱼,你被一条狗婆蛇吓得要死,哭得收不拢嘴呢。我问,白水田里怎么会有鱼呢?父亲说,谁知道呢,那时不比现在,有水的地方就有鱼。也许是春季涨水,鱼从下游窜上来的;或者是从水满的池塘里逸出来的吧。
  这么说来,我最初的记忆与白水、水蛇和鱼有关。我不知这样的记忆对我一生的命运走向有没有什么改变?我总怀疑里面暗藏着某种玄机?
  父亲的点醒倒是把我带到了故乡春季遍地鱼窜的回忆中。下了几场春雨,满地水流。雨停了,哗哗哗的水声却不停。水声惊醒了蛰伏已久的鱼儿,水声是各类鱼儿聚会的哨声。哪里有水流响动,鱼儿就朝哪里靠拢。鱼儿像长了脚似的,沿着水流一跳一窜地往上游走,碰到落差大的水流再也跳不上了,就千遍百遍地跳,仿佛储了一冬的力气,怎么跳都不累。捕鱼人就在这时出现了。捕鱼人把鱼网张在下游,然后将上游的水堵死。断流后的鱼儿只能随着最后的水往回窜,但再也窜不回了,网是它们最终的归宿。有时水流太大,无法截断,捕鱼人就拿把锄头跳进溪里,一顿胡扫蛮搅,鱼受了惊吓,也会往回窜,一窜就窜进了网中。也许网的下游还有鱼儿的亲属在等它们,但只问收获的网不会想那么多。好在鱼儿开始并不知道网是它们最后的归宿,要不然他们一生都不会快乐的。但也不一定,人明知他们最后的归宿是棺材,有些人却依然活得趾高气扬。
  有时鱼不小心从溢水的池塘里窜进了稻田,雨停后,鱼儿再也找不到出口,就在薄薄的水层里乱窜,划出两道扇形的水纹,捕鱼人看见了,就把田里的水放干,然后像捡白薯片那样把鱼儿捡起往篓子里扔。也有谨慎些的鱼儿并不听了水声就上下乱窜,只围着池塘入水口转圈圈。捕鱼人就低头俯身,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将鱼网往水里一罩,顺手挽上来,三米窜稍慢的鱼儿就会被挽在网内。鱼儿上了当,就在春水四溢的池塘中练三米窜,窜得水波直喇喇地响。鱼儿练三米窜比人练百米跑可能要认真些,因为这关系着它们的生死存亡。但鱼儿毕竟是鱼儿,又失策了。它们练三米窜练累了,就会找到池塘边被水淹了的春草毫无顾忌地乱啃,尾巴拨得水波乱响,捕鱼人看见了,提支梭标靠近去,猛地一梭标,鱼儿被扎个穿肠透。
  我就是那些捕鱼人之一。长大了我带着这道捕鱼技术进城谋生,但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网中的鱼。
  臭牡丹
  药用:具有清热解毒、化脓活血的功效,主治偏头风、无名肿瘤等症。
  梅雨季刚过,地湿透了,天开始放晴。
  我们在禾坪的空地上打甲乙丙。长钉在孩子们的手中轮来轮去。甲代表我,乙代表你,丙代表他。我们把长钉狠狠扎向湿地,扎稳了,就划根线把对方圈住,线由里向外,像螺旋般一圈一圈在空地上扩大。被圈在里面的人如进了迷宫,逃呀逃呀,老是逃不出来。明明知道是游戏,可有些孩子居然哭了……
  我们玩划圈圈的时候,臭牡丹就在我们身边妩媚而安静的开放。它不是牡丹,它也许是豆科植物,花有点像合欢花。针芒似的花瓣齐斩斩地向外刺出。它的颜色艳丽极了,也复杂极了,由蒂向瓣,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色彩的过渡也比彩虹还要自然。
  臭牡丹也不臭,只是气味重而已。故乡安仁县的人老把气味重的东西称作臭。因了气味的原因,臭牡丹一开放,便会引来蜂团蝶阵,甚至无数不知名字的爬虫。那些样子丑陋、闪着磷光的爬虫在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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