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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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 第9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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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

    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

    棍,看来份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然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的便

    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

    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

    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呈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

    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

    是朋友么?”那农夫道:“贱姓傅。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去,说来

    惭愧,我竟然拦他不住。”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下的本钱倒也不

    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

    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的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一看,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

    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

    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

    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

    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

    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

    的言语,显是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

    “若是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

    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

    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

    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

    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欢这个粗豪大汉。既

    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

    露出一头青丝,宽大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

    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书生

    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那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

    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

    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

    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划,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见得甚多,见那书

    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

    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便有污两

    位法眼么?”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

    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请过桥吧。”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上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

    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到小镜湖去,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

    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

    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

    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么?”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阴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

    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坠去。萧峰左手伸出,

    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一

    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同。”也

    不理他,迳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

    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

    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

    轻尘不起。那书生发中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当下也不在意,

    依旧提气飘行,虽然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

    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甚是狭窄,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

    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

    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

    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

    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

    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是以飞刀、袖箭之类

    将其割断,那是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居然将鱼丝打断,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

    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然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

    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被人打断,也是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尚小着

    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的奔到

    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

    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

    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

    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

    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

    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的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

    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

    颇为巧妙,姿式固然美观,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是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

    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六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便又是一抖,将那些

    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

    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用力一拗,想拗断他的钓

    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然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

    却也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一看,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然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

    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那里来的

    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甚是矫捷。萧峰

    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疋,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才

    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渔纲。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

    但坚韧异常,又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纲中,越是挣扎,渔纲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成

    为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以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纲却确是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的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民人一怔

    便即住口,满脸胀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

    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

    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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