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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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作品集- 第9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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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大声道:“老五,还不给我快滚出来。”他右手中拿着方方的一块木板。那女子是个中

    年美妇。其余四人中两个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个木匠,手持短斧,背负长锯。另一个却青

    面獠牙,红发绿须,形状可怕之极,直是个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闪闪的锦袍。

    邓百川一凝神间,已看出这人是脸上用油彩绘了脸谱,并非真的生有异相,他扮得便如

    戏台上唱戏的伶人一般,适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当下朗声道:“诸

    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苏慕容氏门下邓百川。”

    对方还没答话,大厅中一团黑影扑出,刀光闪闪,向那戏子连砍七刀,正是一阵风风波

    恶。那戏子猝不及防,东躲西避,情势甚是狼狈。却听他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

    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但风波恶功势太急,他第三句没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须老者骂道:“你这汉子忒也无理,一上来便狂砍乱斩,吃我一招‘大铁网’!”

    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风波恶头顶砸到。

    风波恶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数百战,倒没见过用这样一块方板做兵刃的。”单刀疾

    落,便往板上斩去。铮的一声响,一刀斩在板缘之上,那板纹丝不动,原来这块方板形似木

    板,却是钢铁,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纹而已。风波恶立时收刀,又待再发,不料手臂回缩,单

    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钢板牢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

    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

    道、横一道的画着许多直线,显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希奇古怪,我跟你们

    斗!”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盘相碰。

    那戏子喘了口气,粗声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

    音,娇娇滴滴的说道:“大王不必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贱妾跟着大王,杀出重围

    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贱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韩信是也。”纵身伸掌,几那

    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

    你韩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剧的一声,向包不同抽去。

    玄难见这几人斗得甚是儿戏,但双方武功均甚了得,却不知对方来历,眉头微皱,喝

    道:“诸位暂且罢手,先把话说明白了。”

    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实是千难万难,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

    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一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

    四个人酣战声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个,呛啷啷一声响,两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

    玄痛。他大声说道:“你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

    的折磨,无气可出,这时更不多问,双刀便向两个儒生砍去。一个儒生闪身避过,另一个探

    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斗了起来。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

    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到怀中一摸,奇

    道:“咦,哪里去了?”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

    不到。

    虚竹好心起,问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

    斗他不过,我要取出兵刃,来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

    了?”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虚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

    放在哪里,倒有趣。”又问:“施主,你用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虚竹道:“什么书?是武功

    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

    包不同插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还读什么书?”那儒生道:“老兄只知

    其一,不知其二。说到‘论语’、‘孟子’、‘春秋’、‘诗经’,我自然读得滚瓜烂熟,

    但对是佛门弟子,只读佛经,儒家之书未必读过,我背了出来,他若不知,岂不是无用?定

    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无可抵赖,难以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书为

    证’。”一面说,一面仍在身上各处东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师父快打他!”虚竹道:“待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动手不迟。”那

    儒生道:“宋楚战于泓,楚人渡河未济,行列未成,正可击之,而宋襄公曰:‘击之非君

    子’。小师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

    的书生便性命之忧,当挥斧而前,待要且战。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公冶乾模样

    斯文,掌力可着实雄浑,有“江南第二”之称,当日他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

    对他却好生敬重,可见内几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

    那儒生仍然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笔招法散乱,底挡不住玄痛双

    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渊问仁,

    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寻仁焉’。夫子又曰:‘非礼勿视,非礼勿

    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等行动,毫不‘克已’,

    那是‘非礼’之至了。”

    虚竹低声问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师叔,这人是不装傻?”慧方摇头道:“我也不知

    道。这次出寺,师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

    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则勇矣,

    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报施于人’。人家倘若将你杀

    了,你当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

    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忽斗,这书呆子随着玄痛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

    分三尺之外,不住劝告,武功显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语,显是要我分

    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功尚在这个使判官笔的人之上,倒是

    不可不防。”这么一来,他以六分精神去防书呆,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生。那书

    情势登时好转。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走开!”转戒刀,挺刀柄向那书可胸口撞去。那

    书闪身让开,说道:“我见大师武功高强,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以

    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

    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这‘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

    里放毒药害人?老衲倘若一个不小心,这时早已圆寂归西了,还亏你说什么‘已所不欲,勿

    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书呆子退开两步,说道:“奇哉!奇哉!谁在棺材放毒药了?夫棺材者,盛死尸之物

    也。子曰:‘鲤也死,有棺而无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

    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们的棺材里却不放死尸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我们这

    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道:“阁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处既无棺材,

    更无毒药。”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是小人。”指着对面那中年美妇

    道:“她是女子。你们两个,果然难养得很。孔夫子的话,有错的吗?”那书呆子一怔,说

    道:“‘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这句话,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这书呆与包不同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

    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

    何?’大和尚‘人而不仁’,当真差劲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释家,你喧腐儒讲什么诗书礼乐,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动我的心。”

    那书呆伸起手指,连敲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我这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

    正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自然格格不人焉。”

    风波久斗那使铁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刻稍久,小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

    和那戏子相差别,察觉对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扮演西施,吐言莺声呖

    呖,而且蹙眉捧心,莲步姗姗,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酒风流的

    李太白来,醉态可掬,脚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与配合,手中软鞭

    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土这采笔,倒令包不同啼笔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书呆自艾了一阵,突然长声吟道:“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深入相

    不?”玄难与玄痛都是一惊:“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偈句也背得

    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

    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

    示其要。”

    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

    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罢!”

    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南夫阿

    弥陀佛。”呛啷啷两声响,两柄戒刀掷在地下,盘漆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

    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吃了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

    虚竹叫道:“师叔祖,寒毒又发了吗?”伸的待要相扶,玄难喝道:“别动!”一探玄

    痛的鼻息,只觉呼吸已停,竟尔圆寂了。玄难双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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