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的故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枣树的故事- 第9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个什么资本家,还是什么红色资本家呢。红色,其实狗屁,老红叫不检举他,要不然,坐牢都够的。”我从岫云那儿知道了老红和老板的淫乱关系,她说起这类事来多少有点津津有味,“那资本家老婆,可怜哪是什么太太,男人眼里狗屎一堆,叫治得服服贴贴,活是一团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敢对男人说一个‘不’字。”岫云不止一次说到老红常当着女主人的面,和资本家上床做夫妻。”那男人不要看吃这药,吃那药,他那是毛病,不这样,就不行。你懂不懂,就不行。”
  依我的傻想法,岫云的叙述中夹了一大堆不实之辞。也许她只是为了引人注意,才有意说一些她自以为男人们喜欢听的故事。人们往往喜欢掩盖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旦这种东西掩盖不住,便索性把丑玩意都兜底抖出来。我甚至怀疑老红的作为,就是岫云自己的事,如果仅仅就凭一张发黄的照片,我竟然相信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的事全是真话,那我一定傻得没有药能治。虽然我的人生经验还到不了什么了不得的程度,还辨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我起码懂得了什么叫怀疑。每当我从岫云那狭小的房间走出来,一走上熙熙攘攘的夫子庙大街,看着毫不相干的人热热闹闹地说笑,我便想到岫云一个人可能会有的孤独。按说人老了万念俱灰,凡事都会收了心,人们只要看到今日之帕云的不肯安分,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她当年勾引老乔时的魅力。
  我想象中老乔最吃不消的,很可能就是岫云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谈她的屈辱。她不止一次提到老乔深深同情她的遭遇,“他起先只是同情我,他可怜我,老说我这人怎么怎么不幸。”看来他们的缘分,最早不过是同情和被同情。凡有暴露狂的人,往往都是为了获得人之同情那玩意,虽然弄不好效果适得其反。而喜欢同情别人的人,却很容易借了同情的名目,大意失荆州,无意中干了和同情丝毫不相干的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讲我经过的那些事,”这话同时还可以理解成岫云存心这么做,因为她紧接着便说,“我知道他要听什么,是呀,我什么事都不瞒他。不瞒,既然他想知道,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各自似乎都有自己永恒不变的谈话主题。老乔总是谈他当年怎样从事学生运动,岫云则几次三番地描述那些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不过,三和尚这个人从来不曾向老乔提起过。她告诉我,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目的,她甚至编了个和小叔子通奸的故事。这个谎言一度老让她问心有愧,“我给老乔造成了一个印象,什么样的男人我都拒绝不了。我喜欢看他那副发急的腔调,红着脸,红着眼睛,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偷偷地盯着你看,就这样。”
  我对老乔的印象始终好不了。坦白说,我真不在意在我的蹩脚小说中,描述岫云那种自以为是的胜利者心情。令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仇恨这回事。对于她来说,对于那些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不提到或者干脆不想他们,就算作是惩罚。
  终于有一天,常见的谈话快结束时,老乔要岫云等一会到他房间里去一趟。“我知道,一去准会发生那种事,整整一天,他都跟丢了魂一样。”岫云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哄睡着,去洗了脸,洗了脚,大约还抹了点雪花膏,然后信心百倍地去见老乔。“他吓了我一跳,他吓了我一跳,”她反复说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我们说了一会话,他就吓了我一跳。”这一次老乔十分狼狈,没想到岫云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他。作为一个偷鸡摸狗的男人,老乔最初的表现最多是小学生水平。他用的是中世纪的方法,错把岫云当作妇人一样来求欢做爱。一刹那间,岫云不知所措,老乔方寸全乱,僵了几分钟,岫云突然落荒而去。
  岫云以十分欢快的心情和我一起进入回忆。虽然过了许多许多年,老乔的大出洋相,仍然足以引得她大笑不止。“第二天他一本正经把我找去认错,就跟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一样。他支支吾吾,舌头抽了筋似的,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我忘不了岫云说这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卸掉了镶着的假牙,牙齿间过大的缝隙使她有几个音发得非常怪,我仿佛听见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一有机会就认错,那几天,那几天他天天是一张闯了祸的脸。他像骂别人似的拼命骂自己。”岫云说隔了没几天正好老乔夫人回来。副县长回省城开会,匆匆几天过去,依然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女人哪会把男人放在眼里。成天也不知怎么个忙法,老乔屁颠颠地跟出跟进,老是那张认罪和真心悔过的脸。真的,我就担心老乔那人会向老婆认错,他那人做得出来。吃饭时候,他老可怜巴巴看着我,又可怜巴巴地看看她。那几天,那女人身上正好来女人的那东西,我真想不通,她捡这样的日子回家,到底有什么意思,真是的。”
  十一
  岫云的儿子和我同年同月,她总是随口说道。“你就和我儿子一样,”令人猜不透的,是她很少向我说关于她儿子的事。“我家勇勇如果不死,不也是正像你这么大吗?”她反反复复这几句话。我见到勇勇最清楚的一张照片,是在太平镇,那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腰里束着帆布制的儿童腰带,别一支玩具手枪,傻傻地冲看照片的人笑。
  另一张照片是抱在晋芳手上,仍然是七八岁的模样,脸紧贴着晋芳,似乎对拍照有些紧张,又仿佛有些不耐烦。这张焦距不准又皱又黄的照片。要附带着许多说明才能弄清楚。
  晋芳向我说起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是后来的事。她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对勇勇的毫无兴趣。她喋喋不休说她的一个女婿,一个邻近村子里土生土长做生意发了财的小伙子。当知道我月薪还不如她女婿一天赚的钱,晋芳带着可怜而又可笑的表情看着我,叹了叹气,好半天才说一句话:
  “念大学,啊作孽!”
  她的女婿在县城里炒瓜子,极便宜地买进来,炒熟了,并非太贵地卖出去,不当回事地就发了财。晋芳无疑地已是个老太太形象,白的脸黑的皱纹,却不像岫云说的那般难看。她的跛脚迫使她慢吞吞地走路,路走得慢,反而有了沉着的感觉。很快我意识到她存心避开谈勇勇,因为事实上一谈到勇勇,她便不可能不是滔滔不绝。
  “真是的,我真是只缺个肚子装装他了。勇勇自到了我手里,到了我手里,唉,自己亲生的儿子又怎么样了,真是只缺个肚子——”
  晋芳没完没了的大谈勇勇,证实了岫云所说的晋芳抢走了她儿子绝非虚言。那种被岫云一再提到的晋芳强烈的妒嫉心,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觉得我想抢走她男人,便拼命地抢我儿子。”在晋芳叙述的勇勇的故事里,我对岫云所描绘的晋芳有了新的认识。真的东西和假的玩意有机地纠缠在一起,真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假是草地上那几朵美丽的黄花。我第一次产生了这么个不雅的担心,如果世界上当真没有假的玩意,该是一桩多么煞风景的事。
  据岫云说,当年所以要把两岁的勇勇送到乡下,实在出于无奈。无奈在晋芳嘴里却成了借口,她毫不客气地攻击岫云:“什么没办法,不知道又遇上了什么相好的人,她熬得住?可怜两岁不到的娃儿,瘦得哪像个人样,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那娃儿要不是我来带,真,早死了。”
  那时候晋芳正怀着第五个女儿,岫云捧着勇勇跪在她面前,垂着脑袋不肯起来。晋芳听见岫云说:“他婶子,你只当抱了个儿子,儿子归你,我月月寄钱回来——我给你磕头,求你了。”勇勇忽然大哭,晋芳只觉得肚子里猛地一动,慌忙说:“磕头这玩意,我们消受不了的,娃儿留不留,总得问问我家男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你去求他呀!”
  晋芳承认自已当初收下勇勇,是盼着自己能够借光生个儿子。她生第四个女儿时,婴儿哇哇地哭着,就意识到自己下一胎还得是千金。勇勇给她带来了希望。她信心十足地抚摸着肚子,那种越来越滚圆的感觉,改善了她和勇勇的关系。“那娃儿,命里注定是我的儿子,”晋芳抽出一块又皱又脏的手绢,在.眼角处揉着说,“我自己那五个娃儿,哪个不喜欢他。她们自己打来吵去,一天到晚不肯安生的,就是都护着他,都护着他。他那时候,你知道,人已经多大的了,常说,常说就是二妈妈好,我不到南京去,我不要南京妈妈,就是要和二妈妈在一起吗。”晋芳突然一噎,喊了声“我的娃儿呀”,把我撂在一旁,独自哭开了,哭了一会,向我摆摆手,表示她不想再说下去。
  勇勇第一次回南京,是开始要念小学。晋芳似乎没有理由继续拖住他不放。当岫云兴冲冲来领儿子时,晋芳正正经经大病一场。电动玩具汽车在地上嘟嘟开着,勇勇哭着闹着不肯走。人走了多远哭声闹声依然传回来。母子间的陌生感是峋云终生的遗憾,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儿子,但是为时已晚,儿子的心永远给了第二个妈妈。有时候勇勇一个人坐在那发怔,任岫云千呼万唤不开口,问急了,只说:“我想二妈妈。”半年后,晋芳收到一封勇勇几个月前写的信,就那么歪歪倒倒的几个字,读了叫人心碎:
  我想二妈妈,要回家,二妈妈,快来。
  勇勇人瘦了许多,眼睛更大更黑,在学校里念书成绩差得不像话,邻里街坊的又一味欺负他,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岫云已经整个地失去信心,接二连三地和邻居吵架。把心境弄得十二分的坏。换回了个母老虎的声名,儿子却还是不即不离。晋芳没花太大的气力就把勇勇接走了。看着儿子大喜望外扑向晋芳,看着儿子小鸟依人一般地随晋芳而去,岫云忍不住咬牙切齿,挤出了一句恨透的话:“既然死去了,你再也不要回来好了!”
  我虽然只在太平镇住了两天。短短的两天,足以使我想象出勇勇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个和我同岁却又早逝的青年人,这个束着帆布皮带别着玩具手枪的孩子,已经部分地改变了晋芳在我小说中的形象。人们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这样,自以为那样。我发现晋芳完全游离于我构思的小说框架之外,她根本不进入我设想的情节的圈套。当我再一次回到她身边,琢磨着就勇勇这个小插曲,说些劝慰之类的废话,晋芳依然在和我谈勇勇的地方垂泪。我敢说她是真正的伤心。那块又脏又皱的手绢,抹去了我脑海中试图涌现出的每一个词。在这种场合里,什么样的话都是装腔作势。晋芳自顾自地哭泣着,根本无视其他人的存在。我默默地陪她站了好半天,直到外面岫云叫我,才趁机应声跑出去。
  晚饭不是预料中的那般丰盛。尔勇的酒量还是那么豪爽。我看不出他和别的派出所所长有什么区别,尽管事实上我并不熟悉什么派出所所长,而尔勇也离休多年。他总是冷眼看着你,让人家十分尴尬。我吃不准自己是陪他喝酒好,还是不喝酒好。晚上看电视时,大家坐在黑地里,屏幕上乒乒乓乓在打枪,我脑子一热,忽然想到关于尔勇的电影脚本。也许我的提问不合时宜,也许他压根就讨厌我知道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