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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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上-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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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民国以来康梁的主张似乎是实行了,实际却并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
子高赵撝叔遍索不得的颜李二家著述,现在有好几种板本了,四存学会也早
成立了,而且我们现在读了《颜氏学记》也不禁心服,这是什么缘故呢?从
一方面说,因为康梁所说太切近自己,所以找了远一点旧一点的来差可依傍,
——其因乡土关系而提倡者又当别论。又从别一方面说,则西学新政又已化
为道学时文,故颜李之说成为今日的对症服药,令人警醒,如不佞者盖即属
于此项的第二种人也。

颜习斋尝说,“为治去四秽,其清明矣乎,时文也,僧也,道也,娼也。”
别的且不论,其痛恨时文我觉得总是对的。但在《性理书评》里他又说,“宋
儒是圣学之时文也”,则更令我非常佩服。何以道学会是时文呢?他说明道,
“盖讲学诸公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
见。”傅青主也尝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刁钻,为狗为
鼠而已。”这是同一道理的别一说法。

朱子批评杨龟山晚年出处,初说做人苟且,后却比之柳下惠,习斋批得
极妙:


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

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

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

面,亦可也。
末几句说得真可绝倒,是作文的秘诀,却也是士大夫的真相。习斋拈出时文
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
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
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关于现今的八股
文章兹且不谈,但请读者注意便知,试听每天所发表的文字谈话,有多少不
是无定见,不是讲体面话者乎?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
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
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

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雅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厥
疾不瘳,国命将亡,四者之中时文相同,此则吾与习斋志同道合处也。

《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伊川文,习斋所批首数语,虽
似平常却很有意义,其文曰: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国时难,惟馀一死报君恩”,

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

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习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无
用,但其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生命是大
事,人能舍生取义是难能可贵的事,这是无可疑的,所以重气节当然决不能
算是不好。不过这里就难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责,
虽误国殃民亦属可恕。一己之性命为重,万民之生死为轻,不能不说是极大
的谬误。

那种偏激的气节说虽为儒生所唱道,其实原是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谓
为东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谓为一大害亦可。如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
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权,岂
非悉由于此类右倾思想之作祟欤。内田等人明言,即全国化为焦土亦所不惜,
但天下事成败难说,如其失败时将以何赔偿之?恐此辈所准备者亦一条老命
耳。

此种东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势力,世界便将大受其害,不得安宁,假如
世上有黄祸,吾欲以此当之。虽然,这只是说日本,若在中国则又略有别,
至今亦何尝有真气节,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气节的八股罢了,自己躲在安
全地带,唱高调,叫人家牺牲,此与浸在温泉里一面吆喝“冲上前去”亦何
以异哉。清初石天基所著《传家宝》中曾记一则笑话云:

有父病延医用药,医曰,病已无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

可回生。子曰,这个不难。医去,遂抽刀出,是时夏月,逢一人赤身熟

睡门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块。睡者惊起喊痛,子摇手曰,莫喊莫喊,

割股救父母,你难道不晓得是天地间最好的事么?
此话颇妙,习斋也生在那时候,想当同有此感,只是对于天下大约还有指望,
所以正经地责备,但是到了后来,这只好当笑话讲讲,再下来自然就不大有
人说了。

六月中阅《学记》始写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现在再加笔削成此,却已
过了国庆日久矣了。(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25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
九○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
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
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
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春,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
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
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
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
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
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
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
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
君子。
凡例六则。其一云:“凡一岁货声注重门前,其铺肆设摊工艺赶集之类,

皆附入以补不足。”其二云:“凡货声率分三类,其门前货物者统称货郎,
其修作者为工艺,换物者为商贩,货郎之常见者与一人之特卖者声色又皆不
同。”其四云:“凡同人所闻见者,仅自咸同年后,去故生新,风景不待十
年而已变,至今则已数变矣。往事凄凉,他年寤寐,声犹在耳,留赠后人。”
说明货声的时代及范围种类已甚明瞭,其纪录方法亦甚精细,其五则云:“凡
货声之从口旁诸字者,用以叶其土音助语而已,其字下叠点者,是重其音,
像其长声与馀韵耳。”如五月中卖桃的唱曰:

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
即其一例,又如卖硬面饽饽者,书中记其唱声曰:

硬面唵,饽啊饽。。
则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交
集之概。卖花生者曰:

脆瓤儿的落花生啊,芝麻酱的一个味来,

抓半空儿的——多给。
这种呼声至今也时常听到,特别是单卖那所谓半空儿的。。大约因为应允多
给的缘故罢,永远为小儿女辈所爱好。昔有今无,固可叹慨,若今昔同然,
亦未尝无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也。

自来纪风物者大都止于描写形状,差不多是谱录一类,不大有注意社会
生活,讲到店头担上的情形者。《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有这
几句话: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很有破天荒的神气,
《帝京景物略》及《陶庵梦忆》亦尚未能注意及此。清光绪中富察敦崇著《燕
京岁时记》,于六月中记冰胡儿曰:

“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又七
月下记菱角鸡头曰: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
也。”但其所记亦遂只此二事,若此书则专记货声,描模维肖,又多附以详


注,斯为难得耳。著者自序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此言
真实不虚,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之一斑,盖挑担推车
设摊赶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
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
本小书,常常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
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
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

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
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
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馀兴里只听
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决没有鼓起■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
只会读诗词歌赋,会听或哼几句戏文,想去创出新格调的新诗,那是十分难
能的难事。中国的诗仿佛总是不能不重韵律,可是这从哪里去找新的根苗,
那些戏文老是那么叫唤,我从前生怕那戏子会回不过气来真是“气闭”而死,
即使不然也总很不卫生的,假如新诗要那样的唱才好,亦难乎其为诗人矣哉。
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可是并不
至于不自然,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我们不能说这里有诗歌发生的可能,
总之比戏文却要更与歌唱相近一点罢。卖晚香玉的道:

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
——一个大钱十五朵。


什么“来”的句调本来甚多,这是顶特别的一例。又七月中卖枣者唱曰:
枣儿来,糖的咯哒喽。
尝一个再买来哎,一个光板喽。

此颇有儿歌的意味,其形容枣子的甜曰糖的咯哒亦质朴而新颖。卷末铺肆一

门中仅列粥铺所唱一则,词尤佳妙,可以称为掉尾大观也,其词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
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
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
锅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
扔在锅来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
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
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
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
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
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二十三年一月)

□1934年 
1月 
17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之馀

去年冬天曾借闲步庵所藏抄本《一岁货声》手录一过,后来对西郊自然

居士说及,居士说在英国买到或是见过一本叫作《伦敦呼声》的书,可惜我

终于未得拜见,近日翻阅茀来则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时代的罗马

生活》与《爱迪生时代的伦敦生活》两篇很觉得可喜,在《伦敦生活》篇中

讲到伦敦呼声,虽然都即根据《旁观报》,说的很简略,却也足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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