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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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上-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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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经义固了不相关也。”《四库提要》的贬词在我们看来有些都可以照原样
拿过来,当作赞词去看,如这里所云于经义了不相关,即是一例。我们读《诗
经》,一方面固然要查名物训诂,了解文义,一方面却也要注重把他当作文
学看,切不可奉为经典,想去在里边求教训。不将三百篇当作经而只当作诗
读的人,自古至今大约并不很多,至少这样讲法的书总是不大有,可以为证,
若戴君者真是希有可贵,不愧为竟陵派的前驱矣。清代的姚首源著《诗经通
论》,略可相比。郝兰皋以经师而能以文学说诗,时有妙解,亦是难得。今
知咸丰中尚有陈君,律以五百年一贤犹比膊也之言,可谓此诗学外道之德亦
并不怎么孤了。

《臆评》对于《国风》只当文章去讲,毫不谈到训诂,《臆补》亦是如
此。这于我这样经书荒疏的人,自然也不大方便,不过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
理的,所以不能怪他,只好自去查考罢了。戴君似很不满意于朱注,评中常
要带说到,如《王风》“有兔■■”章下云:

有兔二语,正意已尽,却从有生之初翻出一段逼蹙无聊之语,何等
笔力。注乃云,为此诗者犹及见西周之盛云云,令人喷饭。
又《桧风》“匪风发兮”章下云:

匪风二语,即唐诗所谓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春草绿萋萋。注乃云,
常时风发而车偈。顾瞻周道,中心恒兮,多少含蓄。注更补伤王室之陵
迟,无端续胫添足,致诗人一段别趣尽行抹杀,亦祖龙烈焰后一厄也。

陈君对于朱注不敢作如此声口,盖时为之也。唯二人多引后人句以说诗,手
法相同,亦是此派之一特色。如《周南》“采采卷耳”章下《臆评》云:

诗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唐人诗,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亦犹是卷耳四句意耳,试取以相较,远近浓
淡孰当擅场。

又《豳风》“我徂东山”章下云:

有敦瓜苦四句,老杜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差堪伯仲。若王建
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以视鹳鸣于垤,妇叹于室二语,更
露伧父面孔。

《臆补》中此种说法尤多,今选取其更有风致者,如《周南》“南有乔木”
章下云: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永叔云,犹古人言,虽为执鞭所欣慕焉者也。
朱子悦之深,意亦同。唐人香奁诗云,自怜输厩吏,馀暖在香鞯,此即
欧朱意也,孰谓《周南》正风乃艳情之滥觞哉。

又“遵彼汝坟”章下云:
惄如调饥,后来闺怨不能出此四字。韩诗调饥作朝饥,薛君章句所


谓朝饥最难忍也。焦氏《易林》云,惄如旦饥。晋郭遐周诗,言别在斯
须,惄焉如朝饥。汉晋去古未远,尚得其实耳。
《召南》“喓喓草虫”章下云:
采薇蕨而伤心,正所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也。若杜
审言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则与诗意相对照矣。
《邶风》“燕燕于飞”章下云:

瞻望勿及,伫立以泣,送别情景,二语尽之,是真可以泣鬼神矣。

张子野短长句云,眼力不如人,远上溪桥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

首坡垅隔,惟见乌帽出复没。皆远绍其意。
此类尚多,今不具举。

陈君别有一特色,为前人所无,即对于乱世苛政之慨叹。如《王风》“有
兔■■”章下云:“极沉痛刻酷之作”。又云:“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醉
到太平时。”《魏风》“十亩之间兮”章下《臆评》云:“读此觉后人招隐
词为烦”。陈君则补评云:“桑园可乐,风政尚佳。后世戈矛加于鸥鸟,征
徭及于鸡犬,并野亦不可居矣。至曰闲闲,曰泄泄,往来固自得也,亦实有
黜陟不知理乱不闻意。”又《硕鼠》章下云:“呼鼠而汝之,实呼汝而鼠之
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又云:“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向生处乐,
即适彼乐土意。谁之永号,姚承庵谓即哀哀寡妇诛求尽,痛哭郊原何处村也。”
《桧风》“隰有苌楚”章下云:“宋琬诗云,寄与武陵仙吏道,莫将征税及
桃花,又是一意。及诵桑柘废时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徭之句,更不禁凄然
叹息也。”

不佞小时候读《诗经》,苦不能多背诵了解,但读到这几篇如《王风》
“彼黍离离”、“中谷有■”、“有兔■■”,《唐风》“山有枢”,《桧
风》”隰有苌楚”,辄不禁愀然不乐。同时亦读唐诗,却少此种感觉,唯“垂
死病中惊坐起”及“毋使蛟龙得”各章尚稍记得,但也只是友朋离别之情深
耳,并不令人起身世之感如《国风》诸篇也。兴观群怨未知何属,而起人感
触则是事实,此殆可以说是学诗之效乎。今得陈君一引伸,乃愈佳妙,但不
知今人读之以为何如。诗人生于东周,陈君以至不佞读诗时皆在清末,固宜
有此叹息。现在的青年如或读《国风》诸篇及陈君所评不佞所谈皆觉得隔膜,
则此乃是中国的大幸事,不佞此文虽无人要读亦所不怨也。即使如此,戴陈
二君的书却仍有其价值,要读《诗经》的人还当一看,盖其谈《诗》只以文
学论,与经义了不相关,实为绝大特色,打破千馀年来的窠臼。中国古来的
经书都是可以一读的,就只怕的钻进经义里去,变成古人的应声虫,《臆评》
之类乃正是对症的药。如读《诗经》从这里下手,另外加上名物训诂,便能
走上正路,不但于个人有益,乌烟瘴气的思想的徒党渐益减少,其于中国亦
岂不大有利乎。(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1936年 
11月 
22日刊《中央日报》,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读书随笔

在《又满楼丛书》中有沈赤然著《寒夜丛谈》三卷,颇有妙语。如卷二
《谈礼》中云:
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后世恐无此人。盖其吊时本无哀心,即有衷
心,吊毕忘之矣。当求之眼不识杯铛而又能长斋绣佛者。

妇人及五十无车者皆不越疆吊人,今时皆然。非守礼也,盖无车者
则懒于行路,妇人则惜舟车费耳。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点意思,便想搜求他别的著作来看,总算得到了几种,

有《寄傲轩读书随笔》十二卷,《续笔》《三笔》各六卷,《五砚斋文钞》
十卷,据《丛书举要》四五说还有《诗钞》二十卷,不能得到虽是可惜,但
是我是不大懂得诗的,所以也就罢了。《文钞》卷四《名字释误》云:

“予初名玉辉,字韫山,后应童子试,更名赤熊,而字则如故。甲申岁
试入德清县学黉,案发乃误熊为然。”卷二《更生道人自序》中云:

“予平生有砚癖,有书画癖,皆以贫故其癖得不甚。性好游,闻佳山水
辄神往,苦无济胜具,遇嵚崟历落则止,遇林木丛密则止,故败意时常多。
又好酒,苦不能卯午饮,不能长夜饮,有公事不饮,无佳酝不饮,对俗人不
饮,故不醉日常多。”又云:

“所为诗古文及行草书皆无师,师古人,虽十不得一,视窃今人面貌者
谬自谓过之。”卷五《答吴谷人论文书》云:

“仆亦有所不为者三焉。一曰,故为艰涩以托于古奥。二曰,摭拾浮艳
以破坏法度。三曰,刻意规模以失吾本真。故仆之为文,词达而已矣,不鄙
俚,不失体裁,即已矣。”这几节关于自己的表白都很有意义。《论文书》
末尾又有云:

“近时为古文词者,惟同年友山阴章君学诚,择精语详,神明于法,海
内作者罕有其比。”很足以证明他自己的立场。卷三有《与章实斋书》云:

比示《文史通义》一书,内论六经皆史云云,初谓词胜于理,反复
读之,乃叹汉唐以来未有窥此秘者,足使大师结舌,经生失步矣。志乘
诸论议亦足补刘子元《史通》所不逮,然见少多怪,恐急索解人不得耳。
又云,讲韩欧之法者不可以升马班之堂,深马班之学者岂复顾韩欧之笔,
初亦不能无疑,及读至文士撰文惟恐不自己出,史家之文惟恐出之于己
数语,又闻所未闻,何论之奇而确也。夫人情贵远而贱近,此书一出,
讥弹者必多,然天下大矣,安知无如桓谭其人者在乎。仆近著《读书随
笔》十卷,中论经子百馀条,颇有创解,然自信未坚,他日得就政足下,
或不叱其病狂,此外虽有笑我骂我者,亦听之而已。

查刘氏刻《章氏遗书》,未见有答书,唯《文史通义》外篇二王榖塍编目中
有《评沈梅村古文》,有目无文,后始刻入《章氏遗书补遗》中,其起首数
语云:

“同年友梅村沈君(名赤然,钱塘人)杂钞前后所著古文词为一卷,示
余辱问可否。君志洁才清,识趣古雅,所撰皆直舒膺臆,无枝辞饰句,读其
书可想见其为人。”《读书随笔》共三集二十二卷,皆读经史的札记,多有
好意思,我觉得这乃是他的杰作,比文章更有价值,惜章实斋不及评,想或
未及见也。《随笔》卷六有二则云:

梁蔡樽为郡,不饮郡井。非不饮也,盖斋前既自种白苋紫葵以为常


饵,不能不凿井浇灌,衙斋既有井矣,故不须更汲于外。若在官以饮水
为嫌,是固蚓之所不能也,而况于人乎。
到溉冠履十年一易,朝服或至穿补。尝疑一冠十年事或有之,履不
应耐久若是,至朝服穿补尤非致美黻冕之道。凡若此者,未可信也。
所说皆有理,而又富于情趣,故不易企及。卷七云:

后唐赵在礼在宋州时,人苦之,及罢去,宋人喜,私相谓曰,眼中
丁今拔矣。寻复受诏居原职,乃籍其部内口率钱一千,日拔丁钱。此与
郑文宝《江表志》载张崇之征渠伊钱捋须钱极肖,正如乞儿强丐,任尔
唾骂,不得残羹冷饭终不去也,可奈何。

又云:
宋既南渡,江淮以北悉非所有,然数十年后,户亦有一千一百七十
万五千六百有奇,视宣和前仅减七百万,固由从龙而南者实蕃有徒,然
休养生息亦不可谓非和议之力。

此则本平凡无奇,唯查三集对于南宋时大家所喜谈的和战问题并不提及,只

此处间接说着,其见解似亦有独异处。卷八云:
欧阳公自言,平生作文构思多在马上枕上厕上。钱思公亦言平生唯
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厕上则读小词。然厕上构思,古今
文人通病,若展卷其间,无乃太亵乎。因忆左太冲作《三都赋》,溷处
亦置纸笔,不知有底忙,却抛不下此片刻工夫耳。

卷九云:
士生秦汉后,佛固不必佞,亦正不必辟,盖立身自有本末,非仅撒
粪佛头即可上侪颜孟也。昔司马温公不好佛,谓其微言不出儒书,而家
法则曰十月斋僧诵经,可见温公亦未尝尽排斥也,况远不及温公者乎。

又云:
洪景卢谓退之潮州上表与子瞻量移汝州上表同一归命君父,而退之
颇有摧挫献佞语,子瞻则略无佞词云云。此论固当,然退之岂好为谄谀
者,唯生死看得太重,不觉措词过于乞怜,如游华山不得下,便痛哭作
书与家人诀,亦只是怕死耳。子瞻深于禅理,故能随在洒然,然狱中二
诗何尝不哀迫怕死耶。

前两篇都是很好的小文章,末篇说穿韩退之的毛病,大是痛快,这样一个可

笑人而举世奉为圣贤,何耶?《续笔》卷三云:
臧洪杀爱妾食将士,将士咸流涕。夫婉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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